這不是他第一次殺人,也不是他第一次殺同伴,他對這一切輕車駕熟,他曾經也是這樣陪著塵墨走來的。
就這麼一場誰也沒料到竟是生死攸關的捉迷藏遊戲結束後,塵染拎著瑟瑟發抖的無力反抗的塵藻的脖子,溫柔地對他說“你看到了嗎,你的信任讓你畫地為牢,他們沒有任何人值得信任。包括令禾。”
他不會忘記塵藻看向他的眼神,濕漉漉的無助的洶湧迎頭撞上了信任的背叛的泛濫,對著唯一的希望的失望,對毫無道理的規則的憤懣火焰從他的瞳中一點一點地熄滅,也許那時他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徒勞。他沒法明白,這個處處照顧他像哥哥一樣的人,為什麼要這樣對他。
剩下還活著的人又繼續被令禾趕著向地牢走去,那一路都被這群不過十歲的孩子畏葸不已的哭聲掩蓋,他埋著頭一聲不吭地兀自帶頭走著,他僵著脖子不敢轉頭,不敢看這群與他日夜相處的孩子們的眼神。他們眼裡的天真無邪全都被絕望淹沒,膽戰心驚、孤立無援地對身邊每一個人保持警惕,因為他們不知道,下一個被殺死的是哪個向他靠近的人,亦或是他們自己。
等煙閣的地牢幽暗潮濕,十分隱秘穩固,厚厚的牆壁就連電閃雷鳴被鎖在其中也隻能偃旗息鼓。所有命運的定性都將在此處覆水難收。此處的柱子粗大沉重,令禾第一次見到時就深深了然,這些神秘可怕的東西並不是要將誰打入萬劫不複的十八層地獄,而是要連他們的魂魄都一並永生禁錮。若是能從這裡出去,餘生的每一刻都必將將悔恨自己的出生。
塵藻被塵染夾在腰間向一捆卷軸一樣扔到了血跡乾涸的地牢。地上的每一塊磚都有著不可告人的痛苦秘密,他卑微地支棱著自己瘦小的身體爬去抱住塵染的腿,粗糲的地麵將他的膝蓋和手肘磨破,他用臟兮兮的小手不斷擦著白淨青澀的臉蛋,他滿臉淚痕,小聲啜泣,連聲音都不敢放大。令禾終於崩潰般將頭扭過不敢再看。
塵染似乎是在意料之中,隻是嘲諷地一揚嘴角,稍稍動了動手指,他身後的塵墨就低著頭走上前來。塵墨渾身僵硬,麵色蒼白,嘴唇乾涸被他咬出了血牙印,他極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和表情,他怕自己稍有鬆弛就要逃開。
塵墨走到塵藻身邊,不敢蹲下,隻輕聲說“乖,放手。”
塵藻一聽兄長柔軟的聲音便死死拽住塵染,終於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不要!我不要!父親!兄長!我不要!”
塵墨的眼眶漸漸紅透,他的心已經濕了一片,弟弟稚氣的絕望聲音簡直在將他淩遲後又碎屍萬段。
塵染瞟了一眼塵墨,見他動了惻隱之心,在戲謔似的無聲地笑後便毫不留情地一腳將塵藻踹開,用了兩分勁道便將他踢至牆角,額頭撞破了一塊,鮮血直流,直接昏了過去。
“你若是不會做事,便要知道我親自下場的後果。”塵染冷冷地將話一甩,掀起鬥篷就大步走出地牢,末了還乜斜了一眼令禾,“不滾是打算留在這裡看嗎?”
令禾麵如死灰地緊咬著牙將衣袍一甩,視死如歸地跪下磕頭道“我願……代替少爺……”
塵染的聲音像是單刀直入的利器不容異議,他冷冷地打斷,“話都說不好,是要讓少爺教你怎麼說話嗎?”
令禾心中恐懼無比,但還是跪著不肯動。塵染蔑笑著彎身,單手舉起他顫抖不止的下巴,令禾將眼睛死死閉著,仍跪著不肯動。他心中恐慌但是清楚地知道,下一步,塵染就要將他的舌頭扯下來了。
隻聽一聲巨響,粉塵漫天,塵染有刹那驚異,他手中的令禾瞬間消失。
“哦?”
他看向身邊一臉怒氣的塵墨,他渾身都在發抖,青筋擴張暴烈,“不勞煩父親動手,我身邊的人,我自己教訓。”他紅著眼眶怒瞪令禾,“滾!”
令禾的肋骨被撞斷了三根,骨碎刺進五臟六腑有難以隱忍的疼痛,脊柱有幾節好像有點移位,有一條腿斷了,所幸胳膊沒事。他的嘴角一道血痕滿身是灰,他一條腿支棱著身子,扶著牆壁緩緩站起來,啞著喉嚨說了聲“是。”隨後湧出一大口血,將沒落的灰塵又激起一層。他見塵墨身形動了動,便顧不得身體疼痛,立刻連滾帶爬地離開了。
他不怕塵墨要他的命,他怕塵染要了塵墨的命。
令禾離開後,塵墨在心中暗自稍稍鬆了一口氣,塵染不知是有沒有發現,他有意無意地揚了揚嘴角,轉身離開。
塵藻被哭喊聲叫醒的時候甚至來不及感知疼痛就看見塵墨在他對麵站著,隔開了兩邊的孩子。一邊的孩子們被束縛在各種未曾見過的刑具之上,那些刑具上還掛著腐肉,有些鐵鑄的交界處還纏繞著黑色毛躁的頭發,上麵還有帶血的頭皮。塵藻一陣惡心眩暈,他又看到另一邊的孩子們蹲在地上,看著他的眼睛裡隻有恐懼。
塵墨抬劍指了指刑具邊上的仙修,對塵藻說道“這一輪的遊戲是這樣的,我話說完時他們便開始上刑。你殺一個那邊蹲在地上的同伴,便可救下一個刑具上的同伴。如果不殺,每隔一炷香我會幫你殺一個,直到蹲在地上的那群人全都死光。被你救下的有幾人,你就要上幾個刑具。如果你想問為什麼,我不妨現在告訴你,”塵墨頓了一下,動了動喉嚨,捏緊了拳頭,複述著等煙閣千百年來所有塵姓仙修都聽過並說過的話,“就是因為你是這樣的人,所以你的同伴才會死,就因為你,你不值得擁有這些。但他們不能就這樣死的不明不白,所以你得受罰。我這樣說,你聽懂了嗎?”
塵藻的兩排牙齒上下不停打顫,他看著昔日的同伴好友一半看他帶著怵惕,一半看他帶著人神共憤的恨意,他撕心裂肺地問“同伴?兄長就是這樣對同伴的嗎?那兄長還會有同伴嗎?”
塵墨沒有看他,向著掌刑人一抬頜,他們便立刻開始上刑。一瞬間,整個地牢的淒楚哀鳴不斷爭鳴相撞,卻沒有任何一絲能逃出去。
安蓂玖聽完連呼吸都帶著撕心裂肺的痛楚,“可……可這是為什麼……”
此刻的令禾才終於像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他無比心痛地說“為了剝奪他們的情感,告訴他們,他們天生與彆人不同,天生隻能棲息在這幽暗無邊的地獄。他們的前方毫無光明可言,隻有剝奪彆人的性命掌握彆人的生殺大權才能使他們感覺到指尖的溫存。隻有讓他們害怕與彆人交好,建立起百毒不侵、刀槍不入的盔甲才能讓自己沒有軟肋。為了告訴他們,他們永遠隻有自己。”
安蓂玖不敢眨眼睛,他怕淚水決堤得過於凶猛會乾擾了好不容易恢複平靜的塵藻。他不敢再握著塵藻的手,因為此刻他雙手冰涼,沒有絲毫溫度。
“所以……”安蓂玖動了動哽咽的喉嚨,“所以當他知道與我的相遇相知相交好都是被人刻意安排好的時候,他氣的不是我,而是他自己。他氣他自己沒有能力反抗,沒有能力反駁,甚至做不到承認我們是朋友……是嗎?”
其實他不用問出最後兩個字就知道這個句子是陳述,隻是他實在不忍停留在“朋友”二字上。他沒有想到,自己天生就會,從小到大理所當然得心應手的快樂對於他而言竟然是這麼殘忍。
即便是塵藻沒有怪他,作為他的“朋友”,安蓂玖還叫他來混鈴與自己一同觀看初雪,為的是“初雪相攜手,白首同行仍好友”,可是作為“朋友”,他卻讓他在初雪時見到了連自己都不敢回想的殘忍的那一幕。
安蓂玖的存在對於塵藻而言本就意味著殘忍。
安蓂玖的視線全都被淚水扭曲的不成樣子,他終於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了,他好害怕知道塵藻因為他而痛苦但他卻無能為力。這樣會讓他覺得自己對塵藻的情誼一文不值,甚至不值得塵藻這麼拚命地將自己救回來。十一年,他大可以做自己一切想做的事情,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那種人,去找到他苦苦追求的那束光,又是何必都浪費在這個僅同學兩年的人身上。
“令禾,你可以告訴我嗎,這十一年裡,他還做了多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