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光!
汨淵就是一個遺世獨立的地方,好像外界無論是熱鬨還是紛擾都與它無關。正因為如此,此時塵藻的屋內靜得可怕。安蓂玖聽完後百感交集,一會兒心驚一會兒發涼,他倒吸一口涼氣,從牙齒到喉嚨再到心肺,這一路的涼氣寒得驚人,有無數次手心濕得他都不敢擦。令禾的每一個字都在他的心上踩踏,敲碎著他身上的每一寸骨頭,字裡行間都在對著他的傷口叫囂。
不知道沉寂了多久,他將塵藻的手捧在掌心握了握,他問“你說人為什麼要傷害自己啊……”
令禾還久久無法從自己的敘述中回過神來,他沉浸在這其中已經太久了。塵染說“習慣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這的確,他與塵墨這麼些年互相扶持,竭儘全力保持著,讓自己不臣服於“習慣”,才讓他們二人在這命定的地獄保留了些許的人性。
“因為他們做了讓自己後悔的事情,並且要自己記住,永不再犯。”令禾死死地咬住了最後幾個字,他已經算不清自己用了多久才能理智地從這句話中脫身而出,和平地與麵目全非的自己相處。
安蓂玖動了動喉嚨,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雖然這一切駭人聽聞的過去都不可逆轉,但還好,至此,塵墨是絕對不可能再使等煙閣再如此泯滅人性下去了。
“我將他帶回來之前發現他如今的靈力不過一個七歲的孩子這麼多,這又是為何?”
令禾回“不知安公子探過小少爺的靈脈沒有?”
安蓂玖的胸口仿若是正中一劍,將他前胸後背都穿了個透,他立刻掀起塵藻的袖子摸了幾寸,驚道“他……”
令禾終是長歎了一口氣,像是把梗在心中很久的那件不上不下的事情說出來後可以鬆一口氣,“不錯,他在鎖魔塔內強開了紫府,靈脈大傷,並且至今還未修複至三成。”
安蓂玖的心都涼了一半,他怎麼會沒想到,在鎖魔塔內塵藻要麵對的可是屠儘蒼生的刺魂蛟龍,即便是他靈修再高,沒有強開紫府借助仙人之氣也是絕不可能收服它的。
安蓂玖右手捏著拳,架在自己的人中處,嘴中稍吐出一些熱氣,好讓他的手恢複點知覺。他的餘光瞟到了腕間那抹朱紅,便又看向塵藻布滿傷口的手臂。他是知道火鼠刀可引血聚魄的。聽說火鼠刀取血的疼痛程度相當於在心上剜上一刀,然後取血,引血,期間需得一直保持輸送靈力,靈力斷,則引血斷。
他問令禾“他可怕疼?”
令禾沉沉歎了一口氣,道“誰不怕疼?”
安蓂玖閉上眼睛,用手撐著額頭,悶下一口氣。時至今日,他體會到的人生至痛不若開紫府、被化靈散魄鞭笞與今日聽了塵藻這麼多年來的遭遇。
“他為何……要救我……”
硯台糕……我的命不值錢,你何至於冒天下之大不韙啊……
“安公子,小少爺對你……他恨不得這世上的一切全是你。”令禾看著塵藻,眼睛裡也滿是心疼,但這些都是小少爺的自己決定,誰又能怎麼辦呢,隻能儘力去幫他。
安蓂玖將懷中的竹蛟龍拿出,輕輕放在塵藻手中。
塵藻已經昏睡了五日,安蓂玖每日都來看他,隻是每次見到他,他的表情都和第一次取夢時的一樣。他就知道塵藻一定又是在夢中一遍一遍體會竹染堂滅族那夜,一次一次責怪自己。每次塵藻皺著眉,安蓂玖都會幫他舒展開他的額頭,這麼好看的額頭,是不可以有褶子的。
“硯台糕,你快醒醒吧,你醒來,我給你做蛟龍玩,好不好?”
“我們再去混鈴吧,這次我回來,還沒有機會吃過硯台糕和燈芯蜜酒呢,不知道跟十一年前的味道比起來怎麼樣,不如等你醒來,我們先去嘗一嘗,好不好?”
“說起來我們還要去找沫音姑娘呢,你在她家偷偷畫我,很不厚道哦。而且我哪有那麼好看啊,你把我畫得也未免太好看了點,等你醒來,你教我畫畫,好不好?”
“你說你,畫畫畫的好看,做吃的也好吃,怎麼做個蛟龍那麼醜啊,等你醒來,你可得好好跟我學學怎麼做手工,好不好?”
說著說著,安蓂玖又歎了一口氣“哎呀,硯台糕,你說你為什麼要救我呢,死了就死了,現在我孤身一人在這世上,亂七八糟的事情一大堆。你說你,費這麼大心,救回我來乾嘛。把自己搞成這樣。到如今,欠你這麼多,我都不知道該什麼還了。要不然我投拜你們等煙閣門下算了,或者你們家還缺不缺做手工的?我可以做手工拿去賣,賺來的錢全給你,好不好?”
安蓂玖講著講著笑了一會兒,過一會兒又苦悶地拉下了臉“你這大恩我真的無以為報,不如我就以身相許,你看著辦吧,給你做牛做馬,我保證,我發誓,等你醒來以後,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我絕對不反抗,絕對服從你。”
安蓂玖其實真的想等他醒來以後問問他“疼不疼”,但是他既怕聽到“疼”,更怕聽到“不疼”,他又說“不如等你醒來你打我吧,你之前有多疼,就都打在我身上,如果打還不夠,你就把我捆起來吊起來抽,隨你怎麼我,好不好?”
安蓂玖又講了一會兒話,塵墨走進來,看見他這樣,就笑著說“在你昏迷的時候,他也是這樣一直跟你說話的,碎碎念些什麼我也不知道。”
塵墨看起來心情很好,語氣都輕鬆了不少,真像是與尋常家中兄弟之間的交談。
安蓂玖見塵墨進來,連忙起身作揖“大哥,我不知道你來了,不好意思啊。你們等煙閣人走路都沒點聲音,怪嚇人的。”
塵墨又笑了,好像是大孩童無意的惡作劇成功後的沾沾自喜,非但不討厭,反而有一些可愛。“自小養成的習慣,若是嚇著你了,那真是抱歉。”
“不不不,不必不必。我再習慣兩天就好了。”安蓂玖心想“我的天哪,你的弟弟因為我變成這樣,我哪敢讓你們塵家人對我抱歉啊。”
塵墨引他去外麵一處坐落水上六角亭榭用膳。這亭榭建得奇巧,亭榭高高在上,隻一條蜿蜒曲折的假山石路可以過去,那假山石路也像是有意為難似的,九曲十八彎,繞出了個九九八十一難,到了亭榭之下還不許你上去,非得繞著它走一圈,方有入口。
不過這僅是奇,它巧就巧在,你也不必顧著腳下的路如何,反正隻許一人通過,你可隨時隨處四處往往周圍,無論從哪裡望出去都能看到不一樣的景色。有些時候是地火蓮葉大盤地呈在水麵上幽幽發著綠光,每盤蓮葉可坐一人。若是等到地火蓮開花時,那花瓣通紅比三昧真火,那花芯便就是真火。還有些時候可以看到錯落有致的等煙閣房屋建築,層疊櫛比,可謂是潑墨畫。最有趣的是繞著亭榭一周,等煙閣內四處的仙修四處遊走若六合之外的仙子,將浮橋與不遠不近的幾處煙霧繚繞的山石點綴得猶如可以動的畫卷,簡直是親眼可見太虛幻境。
亭榭的石桌上早已擺上美食。等煙閣的夥食極好,甚至比以前在竹染堂的還要豐富,一眼看去還以為是到了王侯府用宴。什麼沒見過的山珍海味,奇異珍饈都有。本來還不算太餓的安蓂玖瞬間就想大吃一頓。安蓂玖心裡不禁又玩笑般感喟“殺人放火金腰帶。”末了又想起以前他們去東卿山內獵靈獸時,以為塵藻不會願意與他們同去,沒想到他不僅願意,而且還是主動要求。安蓂玖嚼了噘嘴,果然這種東西吃慣了是吃不來清湯粗菜的。
他落了座,見一旁的仙修目不斜視地筆挺站著,也沒有要來吃的意思,就連令禾也隻站在塵墨身旁。
“這麼多菜,就我們兩個人吃?”安蓂玖問了一句。
塵墨被他一問頗有些不明,反問“是啊,你還想叫誰來吃嗎?”
安蓂玖吃驚得張著嘴巴都忘了合上,這一桌子菜就算是再叫十個人來都嫌多的。
塵墨見他沒反應,有些擔心,又問“是不合你的胃口嗎,你想吃什麼?我叫人去準備。”
安蓂玖見塵墨正要叫人,連忙製止“不是不是不是,等煙閣這一頓飯堪比家宴,有點不習慣。”
塵墨若有所思的樣子,半晌他問“你們竹染堂平日裡都吃些什麼?我讓人去學來,以後做給你吃。”
安蓂玖回憶了一下,“哦哦,其實也沒有什麼特殊的,就是普通人家家中的飯菜,可能還要更清淡些。我娘不喜歡鋪張,所以竹染堂都是一切從簡。”
安蓂玖見塵墨有些不理解的樣子,又說“不過你們可能因為平時任務多,體力消耗大,塵閣主心疼你們兄弟二人,所以就叫人給你們準備的多一些吧。”
塵墨一直盯著安蓂玖,目光平和溫柔,但又些許泛紅,這是自塵染死後第一次有人在他麵前提起。他說“可他,從不與我們一同用膳。”
安蓂玖將眼睛一歪,盯著這滿桌的珍饈,“你們……從沒一起吃過飯?”
“未曾。”
安蓂玖撓了撓頭,“那……這麼多菜,就你們兄弟二人吃?”
“我們也從未一同用過膳。”
“???”安蓂玖心想這個等煙閣莫不是有什麼組上傳下來的規矩,一家人不能一起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