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沒散儘,興隆鎮中學的煤爐子已經吐出第一縷青煙。
張煜踩著結霜的自行車踏板,車筐裡裝著用舊掛曆包的課本,車把上掛的網兜裡晃蕩著鋁製飯盒——王淑芬天不亮就起來烙的蔥花餅,隔著三層屜布還能聞到香氣。
開學了。
操場上的積雪被掃成堆,主席台掛著褪色的"新學期新氣象"橫幅。
校長握著裹紅綢的話筒講話,電流雜音裡混著隔壁木材廠的電鋸聲。
張煜站在初一二班的隊列裡,看李曉燕偷偷把凍紅的手縮進袖管,藍布棉襖袖口磨得發亮,露出裡麵玫紅色的毛衣邊。
"下麵請優秀學生代表發言!"教務主任的吼聲驚飛了楊樹上的麻雀。
初三的劉紅梅走上台,滌綸紅裙下露出穿了毛褲的臃腫輪廓。
她彆在胸前的團徽反著光,照得張煜眯起眼——那光斑正好落在周大勇悄悄點燃的鬆明子上,引得後排男生一陣哄笑。
班級裡。
教室後排的鑄鐵煤爐燒得通紅,爐蓋上烤著十幾個鋁飯盒。
張煜翻開包著《故事會》封皮的英語書,油墨味混著烤土豆的焦香鑽進鼻腔。
前桌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響,李曉燕正在課桌下偷偷嗑瓜子,殼子攢在手心準備下課喂操場的老母雞。
"張煜!"王建國突然出現在後門,粉筆頭精準擊中他的額頭,"把這段課文譯成中文。"
教室瞬間安靜,三十多雙眼睛盯著他手裡的小說——其實是偽裝成《射雕英雄傳》的《新概念英語》。
當他把"ongongago"翻譯成"在很久很久以前"時,爐子上的飯盒突然"嘭"地跳起,不知誰的雞蛋炸開了。
草長鶯飛。
四月開化時,勞動課轉移到校辦農場。
張煜握著鋤頭在試驗田裡除草,壟溝裡剛冒頭的婆婆丁還帶著晨露。
李曉燕提著柳條筐跟在後麵,把草根抖乾淨裝進筐裡——這些是要送到食堂喂豬的。
周大勇突然從楊樹林竄出來,軍綠挎包裡鼓鼓囊囊裝著山丁子,酸澀的果香驚飛了壟上的花喜鵲。
"嘗嘗!"他拋來的野果砸中張煜後背,在藍布衫上留下紫紅印記。
女生們尖叫著躲開飛濺的汁水,勞動委員舉著鐵鍁追打時,褲腳勾住了刺玫藤。
張煜蹲下身幫他解刺,發現藤蔓上結著去年秋天的野葡萄乾,黑珍珠似的果實裡藏著細小的籽粒。
四、供銷社的夏天
期末考試前,張煜被派去幫供銷社抄寫價簽。
玻璃櫃台反射著午後的陽光,他握著蘸水筆在牛皮紙上寫字,"大白兔奶糖0.8元斤"的墨跡未乾就被饞嘴的孩子蹭花。
李長海送來冰鎮汽水,瓶身的冷凝水洇濕了庫存清單,圓珠筆跡化開成模糊的雲朵。
傍晚換崗時,售貨員趙嬸神秘兮兮地拉開櫃台暗格。
發黴的月餅渣裡埋著本《流行歌曲》,扉頁上鄧麗君的笑臉缺了角。
張煜用三斤糧票換下這本"禁書",轉身就看見李曉燕在副食櫃台前徘徊——她正用買練習本的錢稱水果糖,紙包上的麻繩纏著少女纖細的手指。
金秋時節。
九月開學恰逢農忙,操場成了晾曬場。
張煜和男生們扛著麻袋穿梭在金色玉米堆間,帆布手套裡的汗水把玉米須染成深褐色。
李曉燕帶著女生組縫麻袋,針線在秋陽下銀蛇般遊走,有個姑娘的頂針滑落玉米堆,直到冬天喂馬時才被馬蹄刨出。
課間休息時,周大勇用玉米須編成胡須,扮成校長訓話。
教導主任氣衝衝趕來時,踩到滾落的玉米粒摔了個仰八叉,懷裡的教案天女散花——某頁夾著的《武俠故事》被風卷到旗杆頂,成了整個秋天學生們仰望的風景。
又是一個冬天的來臨。
臘月裡教室門窗糊上塑料布,嗬氣成霜的早晨,值日生要提前兩小時來生爐子。
張煜握著鐵鉤通爐膛時,發現某塊蜂窩煤上刻著"早"字——不知是哪屆學生留下的。
李曉燕的紅格子圍巾掛在暖氣片上,冰碴化成水珠滴進搪瓷缸,王建國用來泡的茉莉花茶多了絲甜味。
期末複習時,油印的模擬卷帶著體溫傳遞。
張煜和李曉燕共用一盞台燈,電線繞著生鏽的暖氣管爬行,鎢絲燈泡把兩個人的影子投在糊牆的報紙上。
當周大勇第五次借橡皮時,他作業本上的油漬暴露了秘密——這饞鬼竟用複習資料墊著吃豬頭肉。
大雪小雪又一年。
寒假前最後一天,教室飄著墨汁與漿糊的味道。
張煜踩著課桌貼對聯,凍僵的手指把"書山有路勤為徑"貼成了波浪線。
李曉燕剪的窗花被北風卷走,最終掛在十裡外的輸電塔上,開春時電工老劉還當是個紅色塑料袋。
除夕夜,張煜蹲在灶坑前烤土豆。
王淑芬往他兜裡塞了五毛壓歲錢,嶄新的紙幣帶著油墨香。
央視春晚的雪花屏裡,趙本山剛說出"改革春風吹滿地",整個鎮子的鞭炮聲就炸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