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一中的銀杏葉黃得晃眼,張煜站在校門口數台階——整整二十八級,比興隆鎮中學多出九級。
教學樓是新建的紅磚樓,走廊裡飄著粉筆灰和油墨味。
同桌是個戴眼鏡的男生,書包裡裝著《數理化自學叢書》,書頁間夾著張泛黃的糧票。
"聽說你是興隆鎮來的?"眼鏡男推了推鼻梁上的鏡架,"那邊是不是還在用煤油燈?"
張煜沒接話,低頭翻看新發的課本,油墨香裡混著股陌生的化學藥劑味。
窗外操場上,幾個穿運動服的男生在打籃球,球鞋摩擦地麵的聲響像某種遙遠的轟鳴。
八人間的宿舍擠得像沙丁魚罐頭,上鋪的兄弟翻身時床板吱呀作響。
張煜的鋪位靠窗,月光透過糊著報紙的玻璃,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夜談會的話題從nba扯到《新白娘子傳奇》,不知誰提到興隆鎮,張煜的耳朵立刻豎了起來。
"那邊有個供銷社,賣的可樂是假的。"上鋪的胖子嚼著方便麵,"我表哥去收山貨,說鎮上連個錄像廳都沒有。"
張煜攥緊了被角,想起紅星錄像廳的塑料椅,想起周大勇偷來的老母雞,想起李曉燕彆在劉海的藍蝴蝶發卡。
食堂排隊時總能聽見鄉音,張煜豎起耳朵分辨興隆鎮的口音。
打飯阿姨的勺子總在抖,紅燒肉裡的土豆比肉多。
眼鏡男發明了"占座密碼"——飯盒蓋朝上代表有人,倒扣表示空位。
某天中午,張煜的飯盒被人順走,鋁皮上刻的名字被磨得模糊不清。
"聽說三班有個女生也是興隆鎮的。"眼鏡男扒拉著白菜粉條,"叫李曉燕,在師範中專。"
張煜的手一抖,湯灑在《英語900句》上,油漬洇開成不規則的形狀,像極了那年冰場上融化的雪水。
周日早市上,張煜總能遇見老鄉。
賣豆腐的老漢認出他是王淑芬的兒子,多給了半塊水豆腐。
菜攤前碰見周大勇的表哥,說那小子在木材廠乾得不錯,就是總偷懶去江邊釣魚。
"你同學陳衛東轉去省重點了。"表哥遞來根紅塔山,"聽說他爸要調去農機局。"
張煜擺擺手說不抽煙,轉身買了包大前門——這是準備周末回家帶給父親的。
煙盒上的錫紙在陽光下反光,晃得他眯起眼,仿佛又看見那年供銷社櫃台下藏的可樂瓶。
每月收到家信是種儀式。
王淑芬的字歪歪扭扭,總把"注意身體"寫成"注易身體"。
張衛國的信裡夾著糧票,說是讓兒子買點好吃的。
某封信裡提到供銷社要改製,趙嬸提前退休了,李長海承包了副食櫃台。
"李曉燕來過家裡,問你什麼時候放假。"信紙最後一行寫著。
張煜把信折成紙飛機,從宿舍窗口放飛。
夜風裹著紙飛機打了個旋,落在樓下的銀杏樹上,像片過早凋零的葉子。
寒假回家的班車上,張煜數著路過的村莊。
每個村口都有棵老槐樹,枝頭掛著冰淩,像倒垂的鐘乳石。
車過江橋時,他看見冰麵上有人打冰尜,陀螺轉出的軌跡像極了陳衛東吹笛子時的手指。
興隆鎮中學的操場蓋了新教學樓,蘇式老樓成了倉庫。
周大勇的油鋸聲從木材廠傳來,混著拖拉機的轟鳴。
張煜站在供銷社門前,看著玻璃櫃台裡新擺的康師傅方便麵,忽然覺得這個冬天格外漫長。
張煜推開門,走進了那間熟悉而又陌生的供銷社。
櫃台後的李長海抬頭,見到是他,臉上露出了幾分笑意,眼角的皺紋更深了。
“喲,是小煜啊,放假了?”李長海的聲音帶著幾分親切,仿佛時間從未在他們之間留下隔閡。
張煜點點頭,目光在供銷社內巡視。
記憶中的貨架已經煥然一新,曾經堆滿煤油、火柴和雜貨的角落,現在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零食和日用品。
他走到副食櫃台前,輕輕撫摸著那些包裝鮮豔的零食袋,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感慨。
“變化真大啊,李叔。”張煜感歎道。
李長海歎了口氣,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是啊,時代變了。供銷社也得跟上步伐,不然就被淘汰了。你趙嬸提前退休了,我這不就接手了這副食櫃台嘛。怎麼樣,想吃點啥?”
張煜搖了搖頭,笑道:“不用了,李叔。我就是來看看。對了,李曉燕最近怎麼樣?她也在家嗎?”
提到李曉燕,李長海的眼神變得柔和起來:“她啊,師範中專畢業後就回了鎮上,現在在小學教書呢。人還是那麼漂亮,性格也溫柔。聽說你回來了,她還想來看看你呢,不過今天學校有活動,走不開。”
張煜心中一動,一股暖流悄然升起。
他記得那個在冰場上彆著藍蝴蝶發卡的女孩,記得她笑起來時眼睛彎成月牙的模樣。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還好嗎?
離開供銷社,張煜漫步在興隆鎮的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