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素的文字,淡淡的講述,講述人是從前那個正在陝北插隊時的史鐵森。在那幾年,他腰很疼,他正在和病魔做鬥爭。那是他擁有正常人自由行動能力的最後幾年,他正在遙遠的清平灣裡,活著。如同山崖上的山丹丹,紅得熱烈。
史鐵森已經徹底醒過來了,叼著煙卷,煙迷了眼睛:“朝陽,我寫完了,怎麼樣?”
孫朝陽:“寫完,就是好的。”
史鐵森:“我想媽媽了,這篇小說裡的故事結尾,我回到了北京,我傷害了我的媽媽。”
孫朝陽把稿子放進隨身的包裡,推著輪椅,推著史鐵森出門。
史鐵森:“從陝北回到北京,我就徹底走不了路了,經曆兩回手術,我的身體被牢牢地釘在輪椅上,我不甘心,我自怨自艾,我憤怒。憤怒的是,大家都是人,憑什麼我就是殘疾,我又沒有做錯什麼,我一直都是個好人啊,難道老天就知道欺負好人,這老天還有眼嗎?”
孫朝陽沒有說話,就那麼默默地推著老朋友在巷子裡走著。
史鐵森:“我實在是太憤怒了,我砸窗戶砸門砸鍋碗瓢盆,幾天不吃飯。我媽什麼都不說,也不哭,就一直陪在我身邊,從早到晚。家裡人都不敢提起任何關於腿的字,甚至連桌腿椅子腿兒都不敢提,生怕我聽到了敏感。”
“媽媽都是這樣默默地陪伴著我,如果沒有她,我不知道我會變成什麼樣子,或者早已經死了。是的,我試過好幾次離開這個可惡的世界,上次你來找我的時候,我就想過要死。”
“媽媽看我這個樣子,就拿回家很多書,說,鐵森,你不是一直喜歡文學嗎,要不你看書吧,再寫點東西,這人隻要有事乾,就不會再想不愉快的事情了。因為有了媽媽,我才走上文學這條道路。”
“媽媽一直都不是個愛說話的人,她也不懂得怎麼安慰我,就坐在我身邊,笑吟吟地看著我。我當時很生氣,我認為她是沒心沒肺,自己的兒子都成這樣了,她還笑得出來嗎?”
“直到有一天,我偷聽到她和妹妹的說話。媽媽在哭,媽媽對著還沒有懂事的小妹說,妹妹啊,媽媽真的撐不下去了,媽好想死,我死了,你怎麼辦,鐵森怎麼辦?”
孫朝陽已經推著史鐵森來到大街上,好多人,好熱鬨。
史鐵森滿麵都是眼淚:“我從小學習成績好,尤其是作文寫得相當棒。媽媽說,我肯定能夠成為一個大作家,隻要努力就行。今天,我終於寫出了自己想寫的東西,但她已經不在了,她什麼都不知道了。”
孫朝陽拍了拍他的肩膀:“她知道。”
二人進了附近的郵局,孫朝陽把稿子裝進信封裡,問:“投哪裡,哪家期刊?”
史鐵森搖頭:“寫了這部小說,我對母親也有交代,投不投稿已經無所謂了。”
孫朝陽:“不,要投,而且還能發表。鐵森,你會成為作家,不是普通的那種,而是偉大的作家。隻要你寫你自己,寫最真實的自己,就這麼寫下去,你會把自己的名字寫進當代文學史。咱們開始吧,就現在。”
《我的遙遠的清平灣》投去了《青年文學》。
《青年文學》是北京一家專門收短篇小說的老牌文學雜誌,在文學界很有名氣。之所以沒有投到成都《青年作家》肖輕雲那裡,主要是在真實的曆史上,史鐵森這篇小說就是發表在青年文學上的,稿子應該符合他們的要求,成功率才高。而且,北京的刊物,對本地作者也多有關照。
當然,如果那邊不用,孫朝陽才會考慮投成都去。
投稿信的聯係地址是《今古傳奇》編輯部。
史鐵森有點不解,問怎麼回事,孫朝陽將工資掏出來遞給他,說了讓他過去上班的事,道:“反正你閒著也是閒著,不如去上班,好歹有份收入。而且那裡人多熱鬨,比你一個人呆家裡好玩。如果你需要創作的時候,可是隨時請假。怎麼樣,去不去。”
“去,肯定去。”史鐵森一個人在家實在太寂寞,能夠去上班,心中自然是歡喜的,麵上竟露出笑容:“謝謝,謝謝。”
“空口說句謝謝頂什麼用,請客啊,請我搓一頓吧。”
“要請的,要請的。”史鐵森點頭:“我身上有點臟,先回家洗臉刷牙,換身衣裳。”
“回什麼家呀,前麵那家涉外賓館有咖啡屋,咱們去喝下午茶。”
史鐵森以為喝咖啡花不了幾個錢,但一坐下看到送上來的高級點心,才感覺到不妙。咖啡喝完,剛領的那點工資全花光不說,還貼進去一塊錢。殘障人士本沒有收入,現在更是雪上加霜。
他又急又氣:“朝陽,咳,你怎麼又整我。你自己已經那麼有錢,還剝削窮人。”
孫朝陽摟住他的脖子:“窮人嗎,你心態不對。鐵森,我預感你的小說很快就會發表,接下來會是漫長的創作高峰期,你會賺很多鈔票的,從現在開始,你要改變心態,把自己當有錢人。該吃吃,該喝喝。至於我,我雖然也賺不少,可我上有五十歲的父母,下有十五歲的妹妹。將來還有買車買房,結婚生子,需要花錢的地方多了。反正以後咱們出門吃飯,都得你買單。”
史鐵森很鬱悶,這孫朝陽還是大作家呢,老是欺負自己。喂喂,我可是個殘疾人啊,你還有沒有人性?
而且,此人開口閉口就是錢,俗得銅臭衝天,俗得坦坦蕩蕩。但和他在一起,卻是快樂的。或許,這就是友誼吧,人需要友誼。(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