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牧雲雙手一拍,說“這說得太對了!我這又不是寫生,不是畫素描,我這畫裡,帶著我自己的情緒。”
“喲”、“咦”,沙龍裡周牧雲的朋友們登時嘻嘻哈哈地開始“噓”了起來。隻不過阿俏是個初次見麵的年輕女孩子,這幫年輕人多少還是給她留了些麵子,沒敢說什麼過分的話,隻能拿腔拿調地去嘲笑周牧雲。
“老……老周?這幅畫,能送給我嗎?”阿俏偏過頭,直視周牧雲的雙眼。
周牧雲心裡閃過一絲舍不得,這是他近年來有感而發,畫得最為出色的一幅人像畫。可是阿俏是個年輕姑娘,他也知道她不是個開放的人,估計很難接受自己的肖像被彆個男人收著。
“好,難得你喜歡這幅,來我署個名字,你記得待會兒等油彩全乾了才能包起來哈!”周牧雲大方地應下,周圍的朋友又是一陣起哄。
於是周牧雲取了筆,在畫布的一角署了個名字,略等待油彩稍乾一些,就將放在畫架上的畫取了下來,遞給阿俏,說“這就送給你了!”
阿俏接了畫,道了一聲謝,將這幅她的側麵肖像拿在手中看了一會兒,越看越是喜歡。她的目光這才轉向畫布一角,辨認了一會兒,才認出周牧雲那龍飛鳳舞的三個字
那個名字……
他的名字……
周牧雲一對俊眉深深地鎖了起來,連黃靜楓都覺出了阿俏的不對勁。
曾經一度,阿俏一張俏臉漲得通紅,似乎全身所有的血液都衝上了頭頂,瞬間又褪得乾乾淨淨,原本嫣紅的唇瓣,此刻也慘白如紙。可在這一段時間裡,她的視線自始至終沒有從周牧雲那個署名上移開過。
“你叫……周牧雲?”阿俏陡然抬頭,目光如刀,望著周牧雲。
沙龍裡有些人不曾注意到阿俏的異樣,在一旁起哄。有人高聲道“老周,原來你叫周牧雲,這名字連我們都給忘了……”
旁人的話,阿俏好像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反而往前踏上了一步,逼近周牧雲,帶著難以置信的眼神,低聲問了一句“你是個……飛行員?”
周牧雲眼下尚且不是飛行員,他隻是飛行學校的高材生,但是還沒有拿到執照,還不能獨自駕駛飛機上天。隻不過所有人都堅信周牧雲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個技術精湛的飛行員,因為他就是那麼一個生性瀟灑,喜愛在空際翱翔的人。
“是,我是”周牧雲望著眼前的人,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眼裡難以言述的傷痛,一顆心竟也忍不住地跟著揪了起來。
對麵的阿俏登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仰起臉,一對明亮的大眼睛裡似乎淚花閃現但這也可能是周牧雲的錯覺。當她再度正視周牧雲的時候,她的麵容早已恢複平靜,隻是眼神很冷,內中多出一份決絕。
她嘴角略勾了勾,將手中自己的肖像往黃靜楓手裡一塞,低聲道“徐三太太,這幅畫我轉贈給你。”
黃靜楓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剛剛開口詢問“什麼?”阿俏已經一低頭,轉身就從人叢之中鑽了出去。
周牧雲在原地愣了片刻,一跺腳,就循著阿俏的背影追了出去,“阿俏!”他走得太急,剛剛出了畫室,就迎麵撞上了兩名女郎,其中一名被他撞得往後退了半步,跌坐下來,“哎喲”一聲。
周牧雲心急如焚,見他撞倒了阮清瑤,趕緊招呼身旁的妹妹,說“阿醜你照顧一下瑤瑤。”
周逸雲登時衝哥哥的背影翻了個大白眼“男人都這樣,見到‘俏’的,哪裡還顧得上‘醜’的?”
阮清瑤坐在地上,重新將高跟鞋套在腳上,聽了周逸雲這句話,不免心中一動看起來,周牧雲好像真的打算談一場戀愛,可是阿俏好像二話不說就拒絕了他,這是……什麼情況?
阿俏快步走出“黎明沙龍”的小洋樓。在畫室的時候她眼中曾有淚,可是現在她心如鐵石,一點軟弱都不剩了。
周牧雲,是上輩子那個與她訂婚,之後又以“身為飛行員”的理由斷然退婚的人,說是因為他職業的緣故,怕耽誤了她的終身。
這個理由十分牽強,難道他與她訂婚的時候,就不是飛行員了不成?
這對阿俏是不小的打擊上輩子她是個非常傳統的姑娘,雖然阮家在她全不知情的情形下擅自做主,為她訂下終身,可她多少對寫在庚帖上那個名字有些期待人都說飛行員遴選時有標準,若非體健貌端,不可能入選,那周牧雲聽著名字,就覺得該是個高大英俊的有為青年吧。
後來一紙退婚書送來,阿俏心裡的幻想就全裂了,那個年紀最美好的夢成了水中月鏡中花,她唯一還擁有的,就是她背後的阮家。
阿俏腳步匆匆,走在“黎明沙龍”的花園裡,她耳邊響起當年阮家祠堂裡阮氏族長的話“反正你是個被人退婚的女子,以後再也難覓良人,不如就應承了族裡的條件,‘自梳’之後一輩子留在阮家,這樣你也好名正言順地出麵,以阮家人的身份挽救阮家的生意。”
這個社會對女子更嚴苛,男子訂親退親並無多少妨礙,對那個被退親的女孩子來說,卻是徹頭徹尾的打擊,足以毀人一生。
她想,當年那一口氣,她是真的,咽不下
若不是那一場訂婚又退婚的風波,她不會決絕到斷了自己所有的後路,背上了整個阮家的擔子,負重前行。
這樣想著,這“黎明沙龍”裡歡樂的飲宴,那小樓上叮叮咚咚地傳出來的鋼琴聲,那樣的一幅畫……這一切都顯得那樣地諷刺,命運在狂笑,笑她阮阿俏……
“這位小姐,您是要回去麼?”門童見到阿俏快步走到花園門口,忍不住撓頭,“眼下送各位的司機還沒來。”
阿俏深吸一口氣,這才反應過來門童在說什麼。她搖搖頭,說“不用,我自己去叫一輛黃包車……”
她話還未說完,身後周牧雲已經追了出來,“阿俏,阿俏……”
可能上輩子他從頭到尾都不知道自己叫什麼名字,阿俏心想。
“……不行,我不甘心,我一定要問個清楚。為什麼,你這到底是為什麼?”周牧雲奔近,根本不在乎門童詫異的眼光,“從第一次見麵,你就一直對我充滿了敵意。今天承蒙你賞臉,竟肯做我的模特,一坐坐兩個小時。我以為……就算是有什麼誤會,也應該都消除了。再說,你……看了那幅畫,你難道還不明白,不明白我見到你的時候,是什麼心情麼?”
他說這話的時候,阿俏腳下不停,依舊在往外走。但是聽到這裡,她突然一轉身,正正地麵對周牧雲“對不起,周先生,我並不是針對你。我隻是看不慣你這樣一類人而已!”
周牧雲聽見,一股子氣就湧了上來,他在阿俏跟前兩三步的地方站定了,抱起雙臂,挑起一對劍眉,冷笑著說“感情好,這還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了。行,你說說看,我們這一類人,究竟是哪裡惹到你阮小姐了?”
阿俏繃著一張小臉,望著周牧雲,盯著他半晌,突然開口“你這樣的人,最討厭‘責任’兩個字!”
周牧雲臉頓時一僵,好像這話語銳利,戳中了心。
隻聽阿俏續道“你也從來都不考慮旁人的感受,因為你根本就不在乎。就像剛才,你明知你妹妹不喜歡旁人知道她的小名,你卻偏偏要挑明了,把旁人逗樂,讓她難堪,你心裡才高興……”
周牧雲眉心緊緊地皺成一個結,更加抱緊了雙臂,臉上陰雲密布,冷笑一聲,問“可這又與你有什麼關係呢?我自認從認識你以來,就算偶爾會違你的意,卻從來沒有動過傷害你的心。”
阿俏聽到這裡笑了“是啊,你從來起過沒有傷害我的心,所以我也不過是,絕不給你這機會,讓你起這樣的心思罷了。”
麵上笑著,她心裡卻湧起一陣悲涼難道要她自揭瘡疤,將上輩子受過的傷害再重述一遍,告訴他會有那麼一天,他極其草率地與一個素未謀麵的女孩子訂親,然後再殘忍地將這親事推掉嗎?
周牧雲聽她說完,仰起頭大笑,雙手朝天一攤,仿佛聽見了這世上最好笑的話“阮小姐啊阮小姐,我必須承認,你確實是個聰明人,你看人看得很準。我就是這麼一個最討厭責任,最喜捉弄人,以把自己的親妹妹逗哭為己任……”
說到這裡,周牧雲收了臉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嚴肅地望著麵前的阿俏,寒聲問“可是你……你看著我!”他突然一聲大喝,往前走了一步,低下頭望著麵前的阿俏。遠處偷聽的門童聽見,也忍不住一個激靈,縮了回去。
阿俏卻不懼,坦然正視麵前的青年男子。
“你……好像,真的在恨我。”周牧雲眼裡似有星芒在閃爍。
“周先生言重了,談不上。”阿俏淡淡地回應。
“難道我真的曾經做過什麼……傷害到你的事,你不願說?”周牧雲突然記起上次在蒼蠅館子裡,阮清瑤叫他先訂婚、再甩人的事。
阿俏聽見這話,雙唇緊緊地抿著,一個字都不想說他不是她,不是被世俗眼光禁錮在婚姻牢籠中的可憐女子,他怎會明白她曾為上輩子的那件舊事痛徹心扉,險些對人生絕望。然而這一切,此時提起,又有何益?
沒有的事,”終於阿俏倔強地一扭脖子,轉身就要走。她是要讓周牧雲知難而退、這輩子都離她遠遠的,而不是以一個弱者的姿態,來向這個男人搖尾乞憐的。
“你彆走……說清楚,”周牧雲一個箭步上來,伸手就握住阿俏的手腕。
可是阿俏怎麼可能讓他握住?
她有廚藝在身,手上的力道很足,隻一掙,就從周牧雲手中掙了出來,揮動著右拳寒聲道“周先生,難道真要我與你翻臉,用拳頭跟你說話嗎?”
周牧雲看著她戒備的姿勢,和握得緊緊的那一隻粉拳,忍不住有點兒想笑以他的身手,就算是十個阿俏,也沒法用拳頭來招呼她。
就在此刻,刹車聲陡然在靜夜裡響起,一部黑色的轎車在阿俏身後停了下來,鳴笛一聲,車內傳出男子低沉而柔和的聲音“這位小姐,請上車!跟我走吧!”
阿俏看向駕駛座上的人,登時吃了一驚開車的人竟然是沈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