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內的空氣頓時有些尷尬,田嘉明那句“揍了一頓”砸在地上,帶著一種破罐破摔的粗糲感。萬金勇下意識地瞥了我一眼,眼神裡帶著緊張和探詢。
我臉上的平靜沒有絲毫波瀾,但心底卻像被投入一塊石子的深潭,漣漪在無聲地擴散。當過臨平縣公安局長的經曆,讓我太清楚基層執法生態了。麵對撒潑打滾、抗拒執法的對象,尤其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維護政府權威時,推搡幾下、控製過程中動作大了些,甚至情急之下給點“教訓”讓對方老實點,在某些老派公安乾警眼裡,幾乎成了心照不宣的“潛規則”,作為領導一般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田嘉明帶出來的兵,風格強硬,出現這種情況,並不意外。
“揍了一頓?”我重複了一遍,聲音不高,卻讓田嘉明和萬金勇的心都提了起來。田嘉明梗著脖子,似乎想解釋什麼。
我沒給他開口的機會,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銳利地掃過兩人,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嘉明同誌,金勇同誌,我理解。基層執法環境複雜啊,麵對暴力抗法、公然挑釁政府權威的行為,咱們的同誌在依法執行職務過程中,有時為了迅速控製局麵、製止不法侵害,采取一些必要的強製措施,甚至發生一些肢體接觸,是難以完全避免的嘛。這些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我頓了頓,手指在桌麵上輕輕一點,加重了語氣:
“但是!問題的核心在於定性!李愛芬那天在縣政府的行為是什麼?是正常反映訴求嗎?不!她是衝擊政府辦公場所!是抓撓撕扯維護秩序的公安乾警!是公然侮辱、威脅政府工作人員韓俊同誌!她是在以暴力方式抗拒執法、阻撓公務!試圖破壞縣委政府確定的民辦教師入編考試的政策,這就是典型的胡攪蠻纏和暴力抗法!”
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斷:
“這個定性,必須準確!必須清晰!必須毫不動搖!無論誰問起來,無論市政法委的孫海龍同誌如何‘引導’,我們東洪縣公安局的立場必須明確:我們是在依法執行公務,是在製止一起正在發生的暴力抗法事件!李愛芬被抓捕、被采取強製措施,是因為她的行為已經嚴重違法!至於執法過程中,是否存在個彆乾警情緒激動、動作失當的瑕疵,那是另一個層麵的問題!一碼歸一碼!絕不能混為一談!”
我看著田嘉明,目光如炬:“嘉明,你局裡那兩個被帶走的同誌,他們當天的執法行為,核心目的是什麼?是不是為了製止李愛芬的暴力行為,維護政府正常辦公秩序?”
田嘉明立刻挺直腰板:“是!縣長!李愛芬當時非常囂張,抓傷了韓主任,還揚言要燒了縣政府!要…要…活捉副縣長!我們的同誌完全是依法履職!”
萬金勇聽到田嘉明的話,一臉正經,真是張嘴就敢亂說啊,活捉縣長這種話都是張口就來啊。是啊,反正李愛芬一個人,縣裡麵可是不止一個人,就算是到法院老吳那裡,李愛芬也吵不贏。
我沉聲道,“這就對了!這就是事實的本質!我們支持依法履職,保護在正當執法過程中受到侵害的同誌!這是縣委縣政府的態度,也是東洪公安的底線!”
萬金勇有意提醒道:“哎呀,縣長,田書記,我要報告啊,幸虧當時,幸虧當時韓主任去醫院做了包紮,醫院裡也有底子啊。”
我轉向萬金勇:“金勇同誌,你心思縝密啊。我看立刻組織局裡刑偵、督察的骨乾力量,圍繞李愛芬當天在縣政府的具體違法行為,固定證據!李愛芬對焦楊和韓俊兩位同誌的辱罵威脅記錄、她衝擊辦公區域的細節……所有能證明她‘暴力抗法’事實的證據,要環環相扣,紮實過硬!這份材料,不僅是為了應對孫海龍的調查,更是我們扞衛自身執法權威、保護我們同誌的重要資料!”
“明白!縣長!我親自抓!”萬金勇立刻應道,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至於執法過程中的‘動手’問題,”我的語氣放緩,但分量不減,“田書記,萬局長,你們內部要有個態度。可以承認在控製過程中,由於李愛芬激烈反抗,雙方發生了肢體衝突,個彆同誌在製服過程中可能存在動作不夠規範、情緒控製不到位的情況。這屬於執法規範化建設的問題,我們歡迎監督,也承諾內部加強教育、嚴肅紀律。但是,這絕不能成為否定我們執法正當性、甚至汙蔑我們‘迫害’、‘逼死人’的理由!更不能讓我們的同誌因為履行了職責、製止了違法行為而蒙受不白之冤!如果有人想借題發揮,拿這個瑕疵做文章,試圖否定整個事件的性質,甚至顛倒黑白,那我們東洪縣委縣政府和公安局,絕不答應!”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著窗外縣委大院裡依舊肅殺的冬景,聲音低沉:
“嘉明同誌,金勇同誌啊,現在是非常時期。人大會議在即,石油公司劃轉箭在弦上,各種矛盾暗流湧動。孫海龍這個時候下來,目標看起來並不像他說的那麼單純。他帶走我們的人,就是想從內部撕開一個口子。你們要穩住!要相信縣委縣政府!更要相信你們自己工作的正當性!告訴局裡的同誌們,縣委縣政府是東洪公安的堅強後盾!隻要你們依法履職,是為了維護東洪的穩定和發展大局,天塌下來,有縣委頂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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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過身,目光再次鎖定田嘉明和萬金勇:
“現在,我看眼下還有三件事去做:第一個嘛,我看還是要穩住軍心:立即向全局通報,被帶走同誌是配合調查,要求全局上下堅守崗位,依法履職,不信謠不傳謠。強調縣委縣政府對公安局工作的全力支持。
第二個,要紮牢證據啊,按金勇同誌說的,把李愛芬‘暴力抗法’的鐵證做實做牢,形成一份滴水不漏的報告。
第三我看還是要主動溝通:這份報告和說明,隻是解釋情況,縣公安局還是不能徹底得罪市政法委,由金勇同誌牽頭,以縣公安局黨委的名義,儘快報送縣委政府,今天有一天的會,明天吧,明天我安排時間去一趟市公安局和政法委。我們要主動把情況說清楚,把我們的立場亮明白!不能被動挨打!”
田嘉明和萬金勇齊聲應了下來。
“去吧。”我揮了揮手,“記住,沉著,冷靜,用事實說話。東洪的天,翻不了!”
看著田嘉明,我想到馬上要召開的會議,就道:嘉明啊,這樣,跟著我到會議室來開會,專題研究石油公司工人的清退劃轉工作。
下午兩點半,縣政府小會議室,長方形的會議桌旁,坐滿了神情嚴肅的乾部:常務副縣長劉超英、常委副縣長曹偉兵、組織部長焦楊、政府辦主任韓俊、財政局局長王琪、勞動人事局局長李勃、計委主任王海剛、工業局局長趙衛國,以及田嘉明和楊伯君、廖文波。石油公司黨委書記田利民坐在靠門的位置。
我走進會議室,會議室裡的人都不約而同的站了起來,我朝著大家點了點頭,這種場合,自然是坐穩了再說話。
爐火燒得很旺,但驅不散室內的寒意。每個人的麵前都攤開了筆記本,記錄著石油公司初步劃轉方案、超編人員名單、初步清退意見以及那份觸目驚心的“安置費”訴求彙總表。
會議由我主持。沒有過多的寒暄,我開門見山,聲音沉穩有力:
“同誌們,時間緊迫,形勢逼人啊。石油公司劃轉,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這是省裡的部署,也是東洪甩掉包袱、輕裝上陣的必然選擇。但劃轉的前提,是‘穩’!今天這個會,就一個主題:如何依法依規、平穩有序地推進劃轉,特彆是妥善解決好超編人員的清退安置以及涉及‘安置費’的曆史遺留問題。問題擺在這裡,躲是躲不過去的。我定個調同誌們,今天隻解決問題,不追究責任,我們要拿出切實可行的辦法來!伯君同誌,你先簡要通報一下工作組掌握的最新情況,重點是超編人員構成和‘安置費’訴求。”
讓楊伯君第一個發言,也是有著考慮,給楊伯君露臉的機會。
楊伯君點了點頭,條理清晰地彙報:“縣長,各位領導。根據工作組深入排查和職工登記,目前石油公司超編人員共計276人。其中,按照省裡劃轉政策精神,原本屬於鑽采公司、煉化公司即劃出單位)的職工,共計112人,這部分人按政策應隨資產一並劃轉回原單位,阻力相對較小。剩餘164人,情況複雜……”
他頓了頓,語氣加重:“這164人,可分為兩類。第一類,約40人,是過去兩年通過各種關係從縣裡其他行政事業單位、國有企業‘借調’或‘掛靠’到石油公司的,人事關係大多還在原單位,隻是工資在石油公司發放。第二類,就是我們麵臨的最大難點,也是‘安置費’問題的核心——124人!這些人,沒有正式的人事關係來源單位!他們就是通過向胡玉生等人繳納幾千到上萬不等的所謂‘安置費’、‘打點費’,違規獲得石油公司‘正式職工’身份,並領取工資至今!這部分人及其家屬情緒最為激動,訴求也最直接——要麼保留崗位,要麼全額退錢,這還不算,還有的要求賠償損失!工作組目前登記在冊的‘安置費’訴求金額,累計已超過70萬元!”
70萬!這個數字像一塊巨石砸在與會者心頭,尤其是勞動人事局局長李勃,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楊伯君說完後,會議室陷入短暫的沉默。沉重的壓力彌漫開來。
曹偉兵從未分管過工業經濟,自然是和這些人牽扯不大,看大家都沉默,就道:“縣長,我接著發個言吧。目前來看,情況確實棘手啊。我才聽說,這些人都跑到縣委大院找老胡主席要錢,差點把老胡主席嚇死。這事必須要管了。對於那112個該回原單位的,問題不大,督促原單位接收就是。那40個從其他單位‘掛靠’來的,也好辦,哪裡來的回哪裡去!麻煩的是這124個。”說完看了一眼筆記本,確定了剛才記錄的數字,就道:“對,我沒記錯啊,就是124個‘買’進來的!我們縣的情況大家清楚,國有企業就那麼幾家,效益普遍不好,規模也小,包袱本來就重!一下子要接收、消化這麼多‘買’進來的超編人員,根本不現實!哪家企業能吃得下?哪家企業願意背這個包袱?這不是要拖垮我們本就脆弱的縣屬企業嗎?再者說了,這些錢,花給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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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環視一周,目光最後落在李勃身上,帶著一絲質問:“說到根子上,這事兒怎麼造成的?勞動人事局,你們知不知道石油公司超編了,當初是怎麼下的招工指標,怎麼把關的?這些人是怎麼堂而皇之入了編、上了崗、拿了工資的?沒有勞動局的審批蓋章,沒有人事手續,他們能成‘正式工’?這中間的責任,是不是該厘清一下?”
曹偉兵的話像一把精準的刀子,瞬間刺破了會議室內微妙的平衡。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勞動人事局局長李勃身上。
李勃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頭頂,臉色通紅。他感覺喉嚨發乾,想開口辯解,嘴唇哆嗦了幾下,卻發不出清晰的聲音。他下意識地拿起茶杯猛灌了一口水,結果嗆得劇烈咳嗽起來,顯得很是狼狽。
他雙手伏在本子上,頭深深的埋著,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是啊,他心裡清楚,這84個人的招工指標審批、人事檔案建立、工資關係核定……哪一道環節能繞開他勞動人事局?當初在胡玉生、呂振山乃至更高層麵的壓力下,他和他手下的經辦人員,是開了綠燈的!甚至有些手續,就是“特事特辦”的產物!曹偉兵這剛開始這是要把火燒到他身上啊!
就在李勃如坐針氈,感覺天旋地轉之際,劉超英開口了。作為常務副縣長,他分管財政、人事、編製,勞動局正是他的直接管轄範圍。他的語氣顯得相對“務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