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駛入市區,車流變得密集。窗外是冬日午後灰蒙蒙的天空和略顯蕭條的街景。當那棟掛著“中共東原市政法委員會”牌子的、牆皮斑駁的三層蘇式小樓出現在視野儘頭時,車內的氣氛再次凝重到了極點。
桑塔納在樓前略顯空蕩的停車區停下。我推開車門,凜冽的寒風瞬間灌入。整理了一下藏藍色的呢子大衣領口,目光沉靜地望向那扇掛著“推”字的厚重木門。田嘉明和韓俊也迅速下車,跟在我身後。
田嘉明主動伸出手,一把拉開了木門,走進去之後,直接上了三樓,看著書記的門牌,韓俊很有節奏的叩響了政法委書記辦公室的門。
“進來。”李顯平的聲音隔著厚重的木門傳來,帶著一絲威嚴。
韓俊推開門,側身讓開。我和田嘉明一前一後走了進去。
室內光線明亮,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煙草味、陳年文件的氣息,以及紅木家具特有的沉悶氣味。仔細辨聞,倒是有了些許的醬香酒的味道。
李顯平端坐在寬大的紅木辦公桌後,身後是占據了整麵牆的書櫃,裡麵整齊碼放著厚重的書籍和文件盒,在陰影中顯得格外壓抑。
桌上堆著不少文件,一盞老式台燈亮著昏黃的光,映著他那張沒有多少表情的臉。他穿著一件深藍色的中山裝,扣子扣得一絲不苟,整個人像一尊裹著官袍的石像,透著一股深潭般的寒意。
他沒有起身,隻是抬了抬眼皮,手裡把弄著一支鋼筆,目光像兩道冰冷的探照燈,在我和田嘉明臉上緩緩掃過,最後定格在田嘉明身上。那眼神銳利、審視,帶著毫不掩飾的不滿和居高臨下的壓迫感。近千萬的人口大市,市委常委不過隻有十一個人,李顯平有這樣的底氣和資格。
“顯平書記。”我走到辦公桌前約兩三步遠的位置站定,微微欠身,聲音沉穩,帶著下級應有的尊重。
田嘉明緊跟在我身後半步,也沉聲道:“李書記。”
李顯平鼻腔裡發出一聲輕不可聞的“嗯”,算是回應。他沒有讓座,目光依舊鎖定田嘉明,手指在光滑的桌麵上輕輕敲擊著,發出不疾不徐的“塔塔”聲,在這過分安靜的房間裡,每一下都像敲在人心上。
“朝陽同誌,嘉明同誌,”李顯平終於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你們都是東洪縣的主要負責同誌,一個代理縣長,一個主持公安局工作的縣政府黨組成員、政法委副書記。東洪現在是什麼局麵?矛盾突出,上訪不斷,人心不穩!國際局勢動蕩、歲末年初、‘兩會’在即,穩定壓倒一切!這是政治任務!”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掃過我們,語氣陡然加重:
“可你們是怎麼做的?一個前副縣長黃誌行,死在了公安局門口!黃老縣長的遺孀鬨出了毆打常務副局長的事,到現在一直在上訪,風波未平,現在!又把現任政協主席胡延坤同誌逼得在辦公室裡心臟病發作,差點步了老黃的後塵!東洪縣委大院,成了討債的菜市場!工人堵門,衝擊領導辦公室,這就是你們維護的穩定?這就是你們向市委市政府交出的答卷?!”
他伸出一根手指,重重的敲了敲桌子,震得台燈燈罩都輕微晃動,文件似乎都跳了一下!
“之前你們濫用警具的事還沒結果,這還不算完!”李顯平的聲音如同冰錐,直刺田嘉明,“就在今天上午!田嘉明同誌!你未經請示,不顧影響,不顧大局!帶領公安乾警和檢察院的人,直接衝進縣石油公司工會主席呂振山的家裡抓人!抄家!搞得雞飛狗跳,人心惶惶!東洪石油家屬院都傳遍了!你們眼裡還有沒有組織?還有沒有程序?!還有沒有我這個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炬,死死釘在田嘉明臉上,帶著巨大的憤怒和質詢:
“田嘉明同誌!我問你!誰給你的權力,可以如此肆無忌憚?!呂振山同誌是縣管乾部!就算有違紀問題,也應該由紀委按程序調查處理!你們公安局有什麼權力直接抓人?還帶著檢察院?你們這是執法還是搞私刑?!程序在哪裡?!組織原則在哪裡?!你眼裡還有沒有黨紀國法?!”
這一連串的質問,如同疾風驟雨,劈頭蓋臉砸向田嘉明,我自然明白,這目的確是在針對我。李顯平的目光像兩把燒紅的烙鐵,燙得人皮膚生疼。
田嘉明站在我側邊,我能感受到他身體瞬間的僵硬,拳頭在身側猛地攥緊。他黝黑的臉上肌肉緊繃,下頜線咬得像一塊生鐵。一股壓抑不住的怒火在他眼中燃燒,仿佛下一秒就要噴薄而出。
我輕輕咳嗽了一聲,聲音不高,卻清晰地打斷了沉默。我向前微微跨了一步,恰到好處地將田嘉明擋在了我身體的側後方半個身位。
“李書記,”我的聲音平靜得像一泓深潭,沒有絲毫波瀾,目光坦然迎上李顯平那咄咄逼人的視線,“您批評得對。東洪近期局麵複雜,矛盾集中爆發,我們縣委縣政府在維護穩定、化解矛盾方麵,確實存在考慮不周、工作不到位的地方,我作為代理縣長,負有主要責任。胡延坤同誌身體不適,我們工作組第一時間進行了處置,目前情況已穩定。對於工人訴求,我們工作組正在依法依規加緊處理,力求平穩。”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我的態度誠懇,姿態放低,主動承擔了“穩控不力”的責任,卻巧妙地避開了對“逼死”指控的直接回應,並將工人的事引向了“正在依法處理”的方向,目的自然是緩和氣氛。
李顯平臉上的怒色稍斂,但眼神依舊冰冷,顯然對我的避重就輕並不滿意。他冷哼一聲,沒有接話,等著我的下文。
我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凝重而務實:
“至於呂振山的問題,”我的目光轉向李顯平,帶著不容置疑的坦誠,“這絕非簡單的乾部違紀問題。我們抓他,更不是意氣用事,或者所謂的‘私刑’!”
我微微停頓,加重了語氣:
“根據工作組進駐石油公司後深入調查發現,縣石油公司存在極其嚴重的係統性監守自盜問題!大量國家計劃內石油資源被非法盜竊、倒賣,形成巨大的‘油耗黑洞’,給縣裡造成巨額損失!初步核查,涉及金額巨大,性質極其惡劣!”
“而呂振山,”我的聲音提高了些,帶著斬釘截鐵的力度,“作為公司工會主席,不僅未能履行監督職責,反而深度參與其中!他實際掌控的石油餐館,涉嫌成為銷贓和套取現金的重要據點!這是有組織的經濟犯罪!”
我目光銳利地掃過李顯平,捕捉到他眼神深處一絲極快掠過的驚愕,繼續道:
“就在今天上午,公安機關依法對其住所進行搜查,現場查獲巨額來源不明的現金、貴重物品以及關鍵存單證據!初步清點,僅現金就超過二十萬元!還有一張戶名為他人的十萬存單!這些鐵證,與其合法收入嚴重不符,現在呂振山用‘做生意’的借口搪塞!但是,顯平書記,這明顯已經超出了一個餐館的合法收入嘛。”
我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炬,緊緊鎖住李顯平:
“李書記!這已經不是簡單的違紀!這是赤裸裸的職務侵占!貪汙受賄!是嚴重的經濟犯罪!是觸犯刑律!對於這種明目張膽盜竊國家資源、損害國家利益的犯罪行為,公安機關依法采取強製措施,及時抓捕嫌疑人,固定關鍵證據,防止其串供、毀滅證據甚至外逃,既也是咱們政法部門的職責所在嘛!程序上,刑拘手續是完備的,咱們的同誌是搜查依法進行並有檢察院和反貪局的同誌現場見證,所有涉案的贓款贓物已詳細登記造冊!後續我們將第一時間完善材料,報請檢察院批捕!這,就是我們抓呂振山的理由和依據!”
在臨平縣擔任公安局長期間,我就學習了大量的專業法律,我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條理清晰,將“監守自盜”、“巨額贓款”的鐵證拋了出來,徹底堵死了“違紀處理”、“程序不當”的指責,目的自然是將問題核心牢牢釘死在“嚴重經濟犯罪”的法律框架內!
辦公室內一時有些尷尬,隻有我鏗鏘有力的餘音在回蕩。氣勢,任何時候都不能輸了氣勢。
李顯平臉上的肌肉不易察覺地抽搐了一下,他顯然沒料到我們手裡握著如此重量級的“炸彈”,在事前,沒有任何人彙報過呂振山手裡有這麼多的現金,是啊,簡單計算就已經超過了三十萬,雖然企業乾部是可以作生意的,但是深挖細查下去,呂振山的生意怎麼可能在短短幾年就掙幾十萬?顯平書記之前預設的“大局”、“程序”施壓點,在“盜竊國家資源”、“巨額經濟犯罪”麵前,瞬間顯得蒼白無力。
李顯平沉默了幾秒,手指再次無意識地敲擊桌麵,節奏卻明顯亂了。他端起桌上的茶杯,送到嘴邊,卻沒有喝,似乎在掩飾內心的權衡和一絲措手不及的狼狽。聲音恢複了表麵的沉穩,但那份居高臨下的氣勢已然弱了幾分:
“朝陽同誌,嘉明同誌,先坐下說話吧。”
我和田嘉明落座之後,李顯平放下茶杯,目光掃過我們,語氣放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定性,“就算呂振山有經濟問題,需要法律製裁。但在當前東洪矛盾尖銳、上訪不斷、‘兩會’在即的敏感時期,你們采取如此激烈、不顧社會影響的方式,衝擊乾部家庭,造成恐慌,引發新的不穩定因素,這本身就是工作方法上的嚴重失誤!是政治上的不成熟嘛!缺乏大局意識!”說完後轉頭看向田嘉明,說道:“嘉明同誌,你開槍打了胡玉生,好威風啊,咱們的槍是保護群眾的利器,針對窮凶極惡份子的武器,不能動不動就拔槍,老黃縣長墳上你拔槍,和工人朋友做工作你拔槍,這能行嗎?”
他身體向後靠回椅背,重新擺出掌控全局的姿態,帶著命令的口吻:
“至於胡延坤同誌的情況,已經引起了市政協領導的高度關注!老黃同誌的事還沒妥善解決,胡延坤同誌又差點……朝陽啊,這絕不是偶然!你想過沒有,假如,我說假如這延坤同誌死在了辦公室,一位在職的縣政協主席,會產生怎麼樣的政治影響,我知道你有很多理由,但終究是出了問題。出了問題你們縣委政府,那就是有責任,這反映了東洪縣委縣政府在處理複雜矛盾、關心愛護老乾部方麵,存在嚴重問題!朝陽啊,穩定才是頭等大事!不能再出任何亂子啦。你們東洪經不起折騰,咱們東原同樣也經不起折騰!”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他目光如電,直視著我,下達了不容置疑的“指示”:
“我要求你們:第一,立刻無條件釋放呂振山!交由縣紀委按組織程序調查處理!第二,對胡玉生、呂振山的問題,要本著‘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方針,從寬處理,給他們改過自新的機會!800多人的大廠,出了問題,開不得玩笑。第三,立刻停止在東洪搞所謂的‘刻不容緩’!朝陽同誌,目前全國,全省形勢一片大好,談什麼刻不容緩,危言聳聽了!現在,要全力確保‘兩會’順利召開!這是政治任務!必須不折不扣執行!你們縣委縣政府,要拿出切實可行的方案向我彙報!”
“釋放呂振山?從寬處理胡玉生?”田嘉明拉了拉凳子,幾乎與我並排,黝黑的臉上怒意勃發,很是不滿的道:
“李書記!呂振山涉嫌盜竊國家石油資源!證據基本確鑿!把他放回去?讓他銷毀證據?讓他繼續逍遙法外?!這算什麼?這是縱容犯罪!是對東洪百萬人民的犯罪!”
他雖然聲音不大,我臉上明顯的憋著一股子氣,目光毫不畏懼地迎上李顯平陡然變得陰沉的視線:
“還有胡玉生!他也涉嫌倒賣國家石油資源,投機倒把,數額特彆巨大!情節特彆嚴重!這已經不是‘從寬’的問題!這是要依法嚴懲的問題!現在,我們縣委政府就是考慮到兩會這些特殊因素,才沒有動手抓胡玉生的,李書記,咱們公安機關辦事,還是要講究證據。”
李顯平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來,臉色鐵青,手指顫抖地指著田嘉明,““田嘉明!你放肆!你眼裡還有沒有組織?!還有沒有我這個領導?!你敢這樣跟我說話?!你這是在威脅誰?!”
田嘉明梗著脖子,毫不退縮:“李書記!我不是威脅!我是在講事實!講法律!講一個共產黨員、一個公安乾警的良心!呂振山不能放!必須接受公安機關的調查,這是底線!誰來說情也不行!”
“好!好!好一個講法律!講良心!”李顯平氣得渾身發抖,他萬萬沒想到田嘉明如同“莽夫”敢如此頂撞他,而且話語如此鋒利,直指要害!他感覺自己作為市委常委的權威被徹底踩在了腳下!他怒極反笑,笑聲帶著冰冷的諷刺和決絕:
“田嘉明!既然你眼裡隻有你的法律和良心,那好!關於老黃縣長之死,以及李愛芬同誌反映的你們東洪縣公安局乾警在執法過程中涉嫌刑訊逼供、濫用職權的問題,市政法委的調查會一查到底!絕不容許任何人徇私枉法!我看你這個主持工作的政法委副書記,先把自己屁股底下的屎擦乾淨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