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臘月,夜幕低垂。焦進崗家的小院在清冷月色下顯得格外靜謐古樸。青磚鋪地,幾株耐寒的冬青修剪得一絲不苟,堂屋正中的中堂畫是幅蒼勁的鬆鶴圖,透著主人沉澱多年的雅致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威嚴。
我和曉陽踏進堂屋,暖意夾雜著飯菜香氣撲麵而來。焦進崗穿著深灰色毛衣,精神矍鑠地迎上來,臉上是發自內心的笑容:“朝陽縣長,曉陽秘書長,快請進啊!外麵冷吧?”他聲音洪亮,中氣十足,完全看不出是大病初愈的樣子。
“焦主任,叨擾了。”我笑著回應,將帶來的兩瓶高粱紅五年陳放在八仙桌旁。曉陽則自然地挽起焦進崗夫人的手臂,親熱地叫著“阿姨”,又轉向旁邊嫋嫋婷婷的焦楊:“焦楊妹妹,好久不見,越來越漂亮了。”
焦楊抿嘴一笑,臉頰微紅:“曉陽姐就會打趣我。”她今天穿了件鵝黃色的高領毛衣,襯得膚色白皙,眼神明亮,既有知識分子的書卷氣,又不失青春活力。她手腳麻利地和母親一起將最後幾盤菜端上桌——紅燒鯉魚、五香燒雞、清燉羊肉、醋溜白菜、涼拌三絲,都是地道的東原風味,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看著就讓人食欲大動。
“坐,快坐!”焦進崗在主位坐下,招呼我們落座,指著桌上的菜,語氣帶著感慨:“都是家常菜啊,比不上你們在招待所的規格,但啊勝在乾淨、熱乎。我這把老骨頭啊,馬上退下來,就愛琢磨點吃的,看著家裡人吃得香,比什麼都強。”
曉陽立刻接話:“焦主任您太謙虛了,這菜看著就香!比外麵館子強多了,有家的味道。我一直聽朝陽念叨,說您在東洪的時候,家裡的小灶就很有名。”
焦進崗哈哈一笑,顯然很受用,親自拿起酒瓶:“今天高興,啊,破例喝三杯!忙活了一輩子,現在總算能清閒下來,看著你們年輕人挑大梁,我這心裡啊,踏實!”他給我們三人斟滿酒,自己也滿上,舉杯道:“來,第一杯,歡迎朝陽和曉陽回家!”
清脆的碰杯聲響起,辛辣醇厚的酒液滑入喉嚨,驅散了冬夜的寒意。幾杯酒下肚,氣氛更加熱絡。焦進崗放下酒杯,感慨道:“朝陽啊,曉陽啊,我在省城養病那會兒,你們二哥曉勇和二嫂淑清,是叫淑清是吧。”
曉陽點了點頭。
焦主任繼續道:“他們啊還特意到家裡來看我,還帶了不少東西。這份情誼,我這老頭子記在心裡。東原人嘛,說到底是一家人,打斷骨頭連著筋。”
曉陽反應極快,立刻舉杯:“焦主任您言重了。您是東洪的老領導,是我們的長輩,關心您是應該的。朝陽常說,要是您一直在東洪坐鎮,局麵肯定比現在更穩當。”
三杯暖酒下肚,席間氣氛愈加融洽。焦進崗臉上泛著健康的紅暈,興致正濃。他放下酒杯,手指輕輕敲了下桌子,帶著長輩特有的慈祥與不容置疑的微醺,對我說道:“朝陽啊,今天難得聚這麼齊,老頭子我高興!說三杯就三杯,這是我給自己定的規矩,今天再喝就破例了,哈哈。這身體啊,”他拍了拍胸口,語氣輕鬆中帶著一絲自嘲的感慨,“還是有些底子問題的,醫生三令五申,不敢貪杯了。不過沒關係,”他笑著轉向身邊的女兒,“下來就有焦楊陪你喝。我這閨女,性子像我,酒量也像我年輕的時候,陪你正合適!”
焦楊聞言,立刻站起身,白皙的手腕拎起桌上的高粱紅五年陳酒瓶,笑盈盈地就要往我手邊已然半空的酒杯裡倒去。她那明亮的眼睛帶著點促狹,看著我說道:“爸說的是,李縣長難得來家裡吃頓便飯,怎麼能少了酒助興呢?無酒不成席嘛。”
這聲“李縣長”叫得清脆,說時遲那時快,一直安靜聆聽、笑靨如花的曉陽幾乎是同步做出了反應。她那雙靈動的眼睛快速在我和焦楊之間掃過,隨即綻開一個更燦爛的笑,左手輕輕、但極其自然地搭在了焦楊握著酒瓶的手腕上,帶著恰到好處的親昵和一份不容拒絕的力道向下微按,製止了倒酒的動作。
“哎呀呀,焦老前輩!”曉陽的聲音清脆悅耳,語速輕快卻條理分明,“您身體要緊,醫生的話就是聖旨,三杯確實最合適,您看您今天已經超常發揮了!至於我們家朝陽啊……”她側過臉,目光看似嗔怪地瞪了我一眼,語氣帶著幾分“恨鐵不成鋼”的無奈與維護,“他那點酒量,在咱們東原人裡,那就叫‘淺碟子’,也就陪您這三杯的量。再多喝一點,準保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到時候彆說彙報工作,怕是要出洋相惹您笑話呢!”
曉陽頓了頓,巧妙地避開了焦楊“無酒不成席”的鋒頭,話鋒順勢一轉,帶著對焦進崗的無限敬仰:“焦老前輩,您看,這酒確實重要,但情誼和正事更重要啊。您是不知道,朝陽一直在我耳邊念叨,說您在東洪啊對他的關照,那是恩同再造。他一直跟我說,‘焦主任要是還在東洪坐鎮,東洪的局麵肯定比現在要穩當得多、順暢得多!’這話啊,真真是肺腑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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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既捧了焦進崗,又把話題自然引向我此行的一個重要目的——溝通。她轉過頭,眼神帶著提醒看向我:“朝陽啊,既然你們爺倆這麼久沒見了,焦主任又這麼關心咱們東洪的,你還愣著乾嘛?趕緊抓住這個機會,向焦主任好好彙報彙報思想,請教請教工作上的事兒嘛。”她把“彙報思想”和“請教工作”說得極其自然,仿佛這頓家宴本就該如此。
被按住了手腕的焦楊,感受著曉陽指尖傳來的溫和但堅定的力量,又聽到她這番滴水不漏、情理兼備的話,臉上的笑容一時有些凝滯,但也並未顯露不悅:“曉陽姐,你這話說的,喝酒和談事兒又不衝突嘛。再說了,我爸那點酒量我知道,他就圖個高興儘興,三杯儘了興,後麵也不會再強求。我跟李縣長……”她話語微頓,自然地稱呼著官稱,“認識也有些日子了,喝點小酒聊聊天,不是更放鬆更能說心裡話嘛?總不能光讓他們爺倆嚴肅地談工作,我們乾坐著聽吧?這酒啊,還得喝,暖暖身子助助興!”
她輕輕掙脫了曉陽的手,執著地再次舉瓶,目光含笑卻直視著我和曉陽:“曉陽姐,你也彆光顧著護他了。要不這樣,我陪你和李縣長一起喝?”
焦進崗坐在主位,麵帶笑容地看著女兒和曉陽你一言我一語,眼神裡帶著點了然和縱容的興味,似乎很享受這種晚輩間的“較量”。
曉陽的心念電轉。她意識到完全堵死不讓我喝似乎太過刻意,反而顯得自己小氣或者是對我管束過度。她那雙漂亮的杏眼飛快地掃過焦楊帶著期待的臉和我有些為難的表情,笑容瞬間重新明媚起來,帶著一股子“舍我其誰”的豪氣。
“哈!焦妹妹,你可真會將軍!”曉陽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帶著點小女人的嬌嗔和豪邁,一手輕輕拍了下桌麵,“姐姐我剛才可不是護他,是怕他在你們麵前現眼!既然你這麼說了,行!規矩咱改改!”
曉陽笑著看向焦楊:“這樣!焦主任的三杯規矩是鐵律,咱不能破。我們朝陽呢,陪焦主任三杯儘了興就行,接下來他老老實實跟焦主任‘彙報思想’,動腦筋的事兒,酒就不勞煩他了!”
緊接著,曉陽拿起自己桌前的酒杯,另一隻手直接拿過焦楊手中的酒瓶,笑容裡帶著點“豁出去”的意味:“焦妹妹,你陪我們朝陽喝,他消受不起這福氣!我呀,今天陪你喝!咱們姐妹倆好好儘儘興!你說得對,無酒不成席,咱倆喝儘興了,他們談他們的正事,不耽擱!”
曉陽這番話語帶豪氣,牢牢地將焦楊“鎖定”為自己唯一的對手——核心目的隻有一個:絕不能讓焦楊繼續對著我勸酒!
焦楊臉上綻開一朵明媚又帶著點傲氣的笑容,再次響亮地拿起她原本準備給我倒酒的杯子。
“好!朝陽縣長爽快,曉陽姐果然也是爽快人!就聽你的!”焦楊清脆的聲音響起,“我陪你喝!”
酒杯再次被注滿,清脆的碰杯聲響起,隻是這一次,碰杯的兩人換成了曉陽和焦楊。辛辣的酒液劃過喉嚨,兩雙漂亮的眼睛在空中對視,一邊是豁達中帶著警惕,一邊是爽朗中帶著探究。而我,端起茶杯,轉向了笑而不語、將一切儘收眼底的焦進崗。
兩個女人你來我往,氣氛融洽。我則順勢放下酒杯,身體微微前傾,看向焦進崗,語氣誠懇:“焦主任,曉陽說得對。今天來,一是看望您和阿姨,二是確實有幾件重要的事,想和您商量,聽聽您的意見。”
焦進崗放下筷子,目光沉靜地看著我:“哦?朝陽,你說。”
“是關於縣政協主席的位置。”我開門見山,“胡延坤同誌……因為身體和家庭原因,已經向縣委提出了辭呈。我下午和市委組織部、市政協和聯係東洪的副市長王瑞鳳都口頭做了彙報,組織上啊經過慎重考慮,初步同意了他的請求。”我頓了頓,觀察著焦進崗的反應,“胡主席這一走,政協的工作不能停擺,尤其‘兩會’在即,需要一個德高望重、熟悉情況的老同誌來掌舵,確保平穩過渡。”
焦進崗臉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和警惕。他沒有立刻接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我繼續說道:“焦主任,您是東洪的老領導,在人大係統工作多年,經驗豐富,威望極高。無論是老乾部,還是咱們社會各界人士,對您都是非常認可的。我個人經過反複考慮,認為您是接任政協主席、主持政協工作的最合適人選。希望您能考慮一下,繼續為東洪的發展穩定發光發熱。”
焦進崗沉默了片刻,手指無意識地翹著光滑的茶杯。爐火映照下,他臉上的皺紋似乎更深了些。最終,他緩緩搖頭,聲音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淡然和一絲疲憊:“朝陽啊,你的心意,我領了。組織上的信任,我也很感激。但是……”他歎了口氣,“我這身體,自己清楚。看著是好了,可底子虧了。醫生再三叮囑,要靜養,不能勞神。政協主席這個擔子,責任重大,事務繁雜,我這把老骨頭,實在是扛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