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火在鑄鐵爐膛裡燒得正旺,橘紅色的火苗跳躍著,舔舐著爐壁,將冬日清晨的寒意驅散了大半。但此刻,辦公室內的空氣卻仿佛比窗外的寒風還要凝重幾分,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幾乎令人窒息。
縣公安局書記田嘉明帶來的消息,實在是令人震驚,胡延坤!縣政協主席!東洪官場根深蒂固的老資格!竟然親自下場,赤膊上陣,指揮轉移盜竊來的石油!價值高達七十多萬!甚至還處心積慮地栽贓嫁禍給一個早已失蹤的女人薛紅!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違紀失職,這是赤裸裸的犯罪!是監守自盜!是執法犯法!是徹底踐踏了黨紀國法的紅線,將組織的信任和人民的血汗踩在了腳下!
我坐在爐火旁,雙手下意識地緊握成拳,指尖冰涼,但胸腔裡夾雜著震驚、憤怒,以及一種洞悉真相後沉重的悲哀。我萬萬沒想到,這次深挖石油公司盜竊案,竟然真的能揪出胡延坤這條隱藏如此之深、位高權重的領導乾部!更沒想到,他作為堂堂正縣級領導乾部,竟然會如此膽大妄為,親自下場指揮轉運贓物!這早已超出了“糊塗”的範疇,這是利令智昏,是自絕於黨和人民!
我看向田嘉明,他臉上帶著連日鏖戰的疲憊。我又看向身旁的焦進崗。這位即將卸任的人大主任,此刻臉色變幻不定,震驚、難以置信、憤怒,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兔死狐悲般的寒意。他沉默著,嘴唇微微翕動,喉結滾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麼,卻最終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消散在凝滯的空氣裡。
“焦主任啊,”我率先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聲音低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重感。說道:“您的心情,我完全理解。畢竟‘兩會’召開在即,胡延坤同誌已經正式遞交了辭呈,按常理……我們本可以等一等,讓他在最後的體麵中離開,平穩過渡,避免節外生枝。”
我頓了頓,目光如炬,直視著焦進崗複雜的麵容,帶著一種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決斷:“但是!焦主任,這不是犯錯!這是犯罪!是觸犯刑律的重罪!70號柴油,一升一塊錢,他轉移的是幾百噸!價值幾十萬!這還隻是曹河一個點初步查實的冰山一角!這性質,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我們此刻麵對的,不是工作失誤的善後,而是刑事犯罪的追查!是必須用法律嚴懲的罪行!”
田嘉明適時地補充道,聲音不高,說道:“焦主任,李縣長,根據曹德福的供述和我們初步掌握的情況,恐怕遠不止這幾百噸這麼簡單。曹河那個倉庫,根本就不是終點,它隻是一個龐大的中轉站!來來回回,幾乎每個月都有幾十車油進進出出!這絕不是孤立的個案!這是一個盤踞多年、組織嚴密、分工明確的窩案!胡延坤……恐怕隻是這個龐大利益鏈條上,暴露出來的一個節點!是冰山浮出水麵的那一角!”
焦進崗的身體猛地一震,仿佛被田嘉明話語中蘊含的龐大陰影和冰冷現實狠狠擊中。他臉上的血色褪去了一些,眼神中充滿了震驚和後怕。他再次長長地、沉重地歎了口氣,那歎息聲裡飽含著深沉的失望、難以言喻的疲憊,甚至還有一絲物傷其類的悲涼:“唉……糊塗啊……真是糊塗透頂……自毀長城……自絕於黨和人民……他……他怎麼能……”
他抬起頭,目光中帶著一絲掙紮和近乎懇切的意味,看向我:“朝陽啊……石油公司的問題,雖然劃轉協議已經簽了,省石油公司也正式接手了,但……這包袱,終究有一部分還是落在了我們東洪的肩上。設備購買、石油失竊、工人安置……這些代價,縣裡咬著牙扛下來了。現在協議已簽,省公司也認可了我們的工作,大局已定。這些陳年舊賬……是不是可以……暫時放一放?等‘兩會’平穩過渡,新班子順利交接之後,再徐徐圖之,深挖細查?現在……現在就對胡延坤動手……震動太大了!我擔心……擔心會動搖人心,影響穩定大局啊!東洪……經不起再一場地震了……”
我理解焦進崗的顧慮。他是宦海沉浮幾十年的老乾部,深知“穩定壓倒一切”的官場鐵律。他擔心在“兩會”這個敏感得如同繃緊琴弦的時刻,對胡延坤這樣級彆的老資格動手,會引發東洪官場難以預料的地震,衝擊選舉,甚至可能將他自身也卷入不可測的漩渦。
但我不能讓步,說道:“焦主任啊,您說的道理,我何嘗不明白?縣裡原本也想著,有些事可以緩一緩,平穩過渡為上。但是……”
我加重了語氣,說道:“昨天晚上啊,市紀委第一紀檢監察室主任侯剛同誌,親自給我打來了電話!明確通知我們,今天上午,市紀委的調查組就要抵達東洪,一個是了解泰峰書記的事,第二個就是針對田嘉明同誌在審訊呂振山過程中縱容下屬、濫用私刑的問題,進行調查了解!”
“什麼?!”焦進崗身體下意識地前傾,“市紀委……怎麼知道公安局的事,在者說了,公安局是個科級單位,那用的著市紀委出麵,還有啊,就算是有些措施不得當,和他們紀委有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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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定不是我們縣裡主動上報的!”我立刻澄清,語氣帶著一種被動的沉重,繼續道:“是胡延坤同誌自己!他繞過縣委,繞過縣政府,直接向市政法委實名舉報了田嘉明同誌!田嘉明同誌是副縣級乾部的後備人選,人大會選舉的材料都報到市人大和市委組織部了。現在侯主任講啊,舉報材料已經通過政法委的正式渠道,轉到了市紀委!市紀委高度重視,這個時候市紀委處於謹慎來了解情況,無可厚非嘛!焦主任,現在不是縣裡想不想抬手的問題,是縣裡已經被推到了風口浪尖,完全處於被動局麵!胡延坤同誌他……這是在親手點燃引爆自己的導火索啊!他舉報田嘉明,市紀委介入調查,我們公安局這邊又查到了他轉移贓物的鐵證……這……這已經是刀兵相見了!沒有任何回旋的餘地了!”
焦進崗聽完,臉色凝重。他緩緩地、沉重地跌坐回長條沙發,背脊微微佝僂,眼神空洞地望著跳躍的爐火,久久不語。。他明白了,胡延坤這次是真的完了!不僅自己深陷犯罪的泥潭無法自拔,還主動把市紀委這把利劍引了過來,等於是親手斷送了自己最後一絲體麵和生機。現在,彆說“兩會”平穩過渡,胡延坤自身已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過了許久,焦進崗才極其緩慢地抬起頭,臉上帶著一種深沉的疲憊和一絲近乎麻木的釋然,聲音沙啞乾澀:“朝陽……既然……既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我也無話可說了。老胡他……這是自作孽,不可活啊。誰也……誰也救不了他了。”
我知道焦進崗此刻內心翻湧的複雜情緒。作為東洪在職的縣領導,東洪今天的局麵,縣裡每一位班子成員都難辭其咎。焦進崗在省城休養期間一直不回,直到縣裡明確不在追究那份126人的“安置”名單就匆匆返回東洪,這裡麵值得玩味。焦進崗依然篤定,縣裡不可能、也沒有能力把有問題的領導乾部一股腦全部清算,那樣必然導致根基動搖,引發更大的動蕩和恐慌。穩定,需要策略,更需要審時度勢的妥協。
我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焦進崗辦公室靠牆的書櫃。書櫃的上兩層已經空了,幾摞用牛皮紙仔細包裹好的書籍靜靜地躺在旁邊的編織袋裡。辦公桌上,那份他親筆寫好的辭去人大主任職務的報告,墨跡早已乾透,靜靜地躺在文件夾裡。顯然,這位老主任已經在為徹底“上岸”做好了準備。
我轉頭看向田嘉明,聲音沉穩而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田書記!這樣吧,事態緊急,刻不容緩!你立刻回局裡,親自坐鎮指揮部署!第一是抽調精乾力量,組成專案組,對胡延坤及其直係親屬實施24小時嚴密監控!布控要隱秘,範圍要擴大,防止其銷毀關鍵證據!這邊我馬上向市委彙報。第二,集中所有優勢資源,順著曹德福和那兩名司機的線索,給我深挖到底!特彆是那批被轉移的油!幾百噸油,不是小數目,個體戶短時間內根本消化不了!我判斷這些油很可能就藏在東原市範圍內!要找出來!第三啊,擴大審訊範圍,深挖細查!所有參與轉移、銷贓、通風報信的人員,一個都不能漏!動作要快!要準!要狠!要辦成鐵案!”
田嘉明鄭重的點頭。他不再多言,朝我和焦進崗微微點了點頭,轉身大步流星地離去,辦公室的門在他身後發出輕微的碰撞聲。
房間裡隻剩下我和焦進崗兩人。爐火依舊旺盛,但氣氛卻比剛才更加凝重。
我看著焦進崗,說道:“焦主任啊,東洪的擔子,現在比任何時候都重!比任何時候都危險!‘兩會’召開在即,胡延坤同誌……顯然已經無法再履行其政協主席的職責。政協主席的位置,絕不能空懸!尤其是現在人心浮動、暗流洶湧的敏感時期!這個位置,確實需要一位德高望重、經驗豐富、能壓得住陣腳、穩得住人心的老同誌來坐鎮!焦主任,您在東洪乾部群眾中威望極高,熟悉情況,深這個千鈞重擔,您必須要挺身而出,替東洪扛起來!”
焦進崗眼神複雜地看著我,嘴唇囁嚅了幾下,臉上寫滿了掙紮和抗拒。他之前拒絕過多次,理由充分,態度堅決,隻想平安落地。
但我沒給他再次推辭的機會,語氣更加堅定,甚至帶著一絲懇切:“焦主任,形勢變了!胡延坤同誌的問題,性質之惡劣,影響之深遠,已經遠遠超出了我們縣委縣政府的處理權限!我馬上要召開緊急縣委常委會,通報案情!然後立刻動身去市委,當麵向張市長、鐘書記,還有市紀委林書記做專題彙報!胡延坤同誌作為市管正縣級乾部,他的問題,必須由市委定奪!隻要市委點頭同意,公安機關對他的偵辦工作馬上就要開始!這是原則問題!是法律問題!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我頓了頓,目光灼灼地看著焦進崗,語重心長的說道:“焦主任,我知道您想清淨。但現在,東洪需要您!百萬東洪群眾需要您!政協主席這個位置,是穩定東洪大局、確保‘兩會’順利召開的關鍵!您此時接任,不是什麼趁人之危啊,而是臨危受命!是為東洪站好最後一班至關重要的崗!我相信,以您的政治智慧、豐富經驗和在乾部群眾中的威望,一定能穩住政協這塊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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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進崗聽著我的話,眼神裡的掙紮和猶豫如同冰雪般漸漸消融。他當然明白我的意思。胡延坤的徹底倒台已成定局,他去接任政協主席,不再是“搶位置”,而是“挽狂瀾於既倒”,是維護大局穩定的中流砥柱。這不僅能徹底消除他之前“鳩占鵲巢”的心理負擔,更能彰顯他在危難時刻的擔當和不可替代的價值。這對他個人政治生涯的圓滿收官,對東洪的穩定發展,都是最優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