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茂安帶著幾名刑警,站在周海英家略顯陳舊的客廳裡,氣氛有些凝滯。周海英的妻子臉色蒼白,眼神慌亂,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周海英本人則剛剛被從床上叫醒,臉上帶著宿醉的煩躁和被打擾的不悅,但眼神深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他強作鎮定地穿著衣服,動作有些遲緩。
孫茂安作為市刑警支隊的支隊長,此行目的明確:按照局長李尚武的指示,將周海英帶回市局繼續配合調查。他深知周海英背景深厚,父親周鴻基是省委常委、秘書長,位高權重。孫茂安本人業務精湛,剛正不阿,但能在刑警支隊長的位置上坐穩,情商自然不低。
他清楚,在東原這塊地方,真要動周海英,沒有市委主要領導的明確背書和強硬態度,僅憑他一個支隊長,是萬萬不敢帶隊闖進周家門的。黃貴一家三口跳井自殺的慘劇,至今仍是他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那次在曹河縣調查受阻的經曆,讓他深刻體會到權勢的力量和現實的冰冷。
周海英的媳婦跟在孫茂安身後說道:“領導!領導!有話好好說!海英他昨天喝多了,睡過頭了!不是故意的!大過年的,彆這樣……”
孫茂安在書房看著,書房雖不算大,但布置得相當考究。最引人注目的,是占據了一整麵牆的博古架。架上琳琅滿目,擺放著各種瓷器、玉器、青銅器、字畫卷軸……在90年代初,在這座略顯陳舊的建委家屬樓裡,這些物件散發著一種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奢華與古意。一件青花梅瓶釉色瑩潤,器型優雅;一塊羊脂白玉雕件溫潤如脂;幾卷泛黃的字畫隨意卷著,露出精致的裝裱;甚至還有一件造型古樸的青銅小鼎,鏽跡斑斑卻透著曆史的厚重感。孫茂安雖然對古玩字畫一竅不通,但直覺告訴他,這些東西絕非尋常之物。
周海英緊跟著孫茂安走進書房,看到孫茂安的目光落在博古架上,心頭猛地一緊!他立刻換上一種輕鬆甚至略帶自嘲的語氣,快步走到博古架前,隨手拿起一件看起來頗為精美的青花小碗,動作刻意顯得隨意:
“孫支隊啊,您對這個感興趣?嗨!讓您見笑了!我這個人啊,就是喜歡附庸風雅!這些玩意兒,看著像那麼回事,其實都是假的!贗品!地攤上淘來的,不值幾個錢!”他一邊說著,一邊將小碗在手裡掂了掂,仿佛在證明它的輕飄,“您看,這釉色,這胎質,粗糙得很!就是糊弄外行的!”
孫茂安臉上露出一絲憨厚的笑容,擺擺手:“周會長說笑了。我就是個大老粗,家裡窮,從小在泥地裡打滾,對這些瓶瓶罐罐、字畫古董,一竅不通!就是看著新鮮,參觀參觀。”他一邊說著,一邊踱步到博古架前,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那些藏品。他伸出手,極其自然地拿起一個造型彆致的粉彩瓷瓶,在手裡掂量了一下,又對著光線看了看瓶底的款識,動作帶著一種外行人的好奇和粗放。
周海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粉彩瓷瓶是他幾年前花大價錢從一個“朋友”那裡收來的,據說是清中期的官窯精品!他強忍著衝上去奪回來的衝動,臉上擠出一絲笑容,聲音儘量保持平穩:“孫支隊,小心點,彆摔了。這玩意兒雖然是假的,但摔碎了也怪可惜的。”他一邊說,一邊裝作若無其事地介紹起其他幾件“贗品”,試圖轉移孫茂安的注意力。
孫茂安仿佛沒聽見周海英的介紹,目光又落在了一件小巧的青銅酒爵上。他伸手拿起酒爵,入手沉甸甸的,冰涼沁骨。他用手指摸著上麵斑駁的綠鏽和繁複的紋飾,眼神專注,仿佛在仔細研究。周海英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那酒爵可是正經的商周老貨!是他壓箱底的寶貝之一!
孫茂安把玩了一會兒,將酒爵輕輕放回原處,目光不經意間掃過周海英的腳。他眉頭微皺,聲音帶著一絲提醒:“哎,周會長,鞋。”
周海英一愣,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剛才匆忙起床,隻穿了襪子,沒穿鞋。更尷尬的是,左腳襪子的前腳掌處,赫然破了一個洞,大腳趾頭露了出來!他臉上瞬間閃過一絲窘迫,連忙把腳往後縮了縮,自嘲地笑了笑:“哎呀!你看!孫支隊,讓您看笑話了!光顧著說話,鞋都忘了穿!”
孫茂安看著周海英露出的腳趾頭和破襪子,眼神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他心裡暗道:原來高乾子弟也穿破襪子?這倒有點意外。但隨即,這個念頭就被更深的疑慮取代——一個穿破襪子的人,書房裡卻擺滿了價值連城的古董?這反差也太大了!
周海英的態度比剛才明顯謙和了許多,甚至帶著一絲刻意的討好:“孫支隊,各位同誌啊,站著多累。這樣,你們到客廳沙發上坐會兒,稍等片刻。我去換雙襪子,馬上就好。”他指了指客廳的沙發。
孫茂安點點頭:“行,周會長請便。”他帶著幾名刑警退出了書房,來到客廳落座。周海英的妻子連忙去倒茶,但被孫茂安擺手製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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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茂安坐在沙發上,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客廳牆壁。牆上掛著不少照片,大多是周海英與家人的合影,還有一些風景照。但其中一張尺寸較大、裝裱精美的照片,瞬間吸引了他的目光!照片背景是一個精致的小花園,畫麵中央,省委書記趙道方同誌麵帶溫和的笑容,周海英和他的妻子站在趙書記兩側,臉上洋溢著笑容。照片抓拍得非常好,氣氛融洽,透著一種不言而喻的親厚關係!
孫茂安的心猛地一跳!他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仔細辨認。沒錯!就是趙書記!他雖然隻在電視上見過趙書記,但這位省委一把手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幾個年輕的刑警顯然也注意到了這張照片,相互交換著驚訝的眼神,低聲議論起來。
孫茂安心中了然。他早就聽說過,在迎賓樓那個東原市最高檔的飯店裡,結賬的地方也掛著周海英與省委領導的合照。那個地方,對於孫茂安這種靠工資吃飯的普通公安乾警來說,是遙不可及的存在。消費太高,環境太精致,更重要的是,出入的都是領導,他們這些“大老粗”去了也渾身不自在。這張照片的存在,無聲地提醒著孫茂安,眼前這個看似穿著破襪子、睡眼惺忪的男人,背後站著怎樣一棵參天大樹!
周海英很快從臥室出來,手裡拿著一條嶄新的、包裝精美的進口香煙。他臉上帶著熱情的笑容,一邊拆開包裝,一邊說道:“孫支隊,各位同誌,辛苦了!大過年的還讓你們跑一趟!來,抽支煙!一點小意思!”說著,他不由分說地將香煙塞到孫茂安和幾位刑警手裡,每人塞了兩三包。
幾位年輕刑警麵麵相覷,看著手裡高檔的進口煙,有些不知所措,目光都投向孫茂安。孫茂安手裡捏著煙,心裡清楚得很。周海英態度突然轉變,又是讓座又是遞煙,無非是想緩和氣氛,避免衝突升級。從目前掌握的證據看,確實很難給周海英定什麼刑事重罪,最關鍵的是,周鴻基秘書長還在位置上!這煙,接還是不接?
孫茂安沉吟片刻,臉上露出一絲無奈的笑容,對下屬們說道:“周會長一片心意,幾包煙而已,大家就彆客氣了。”他率先將煙揣進了口袋。刑警們見狀,也紛紛將煙收下。
然而,孫茂安心裡卻翻騰開了。多年的刑警生涯,讓他養成了敏銳的直覺。周海英書房裡那些東西,絕不可能是贗品!那沉甸甸的手感,那溫潤的光澤,那斑駁的古意,都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真實感!一個穿破襪子的人,家裡卻藏著這麼多價值連城的真古董?這些古董是從哪裡來的?是家傳?是購買?還是……彆人送的?如果是購買,巨額資金從何而來?如果是彆人送的,那性質就完全不同了!這背後,恐怕隱藏著比龍投集團資產來源不明更嚴重的問題!孫茂安心裡暗道:娘的,這家夥心裡絕對有鬼!
周海英見孫茂安收了煙,氣氛緩和了些,便探頭看了看樓下停著的警車,臉上露出一絲為難和商量的神情:“孫支隊啊,這樣,我有一個不情之請。我呀,真沒打算不去公安局,就是睡過頭了,實在不好意思。您看這樣行不行?我自己有車,我開車跟著你們去公安局?或者,我開車去?”他尷尬地笑了笑,解釋道,“我這個身份,坐到你們警車上,不太方便……對大家影響也不好,是不是?我馬上給丁局長打個電話,跟他說明一下情況,他肯定能理解!”
沒等孫茂安明確表態,周海英已經轉身快步走進臥室,拿起床頭櫃上的大哥大,迅速撥通了丁剛的電話。電話很快接通,周海英對著話筒,聲音帶著一絲刻意放大的無奈:“丁局啊!是我,海英!哎呀,實在不好意思!昨天喝多了,睡過頭了!這不,孫支隊親自帶人上門來‘請’我了!……對對對!我知道!……丁局啊,你看這樣行不行?我自己開車去局裡,保證配合調查!……坐警車?不太合適吧?影響不好啊!……對對對!麻煩你跟孫支隊說一聲?……”
電話那頭的丁剛顯然很不滿。很快,孫茂安接通電話,裡麵立刻傳來丁剛帶著怒氣和訓斥的聲音:“茂安啊!誰批準你們直接去海英家裡麵的?!你們還懂不懂規矩?!還要不要體麵?!還知不知道,海英是鴻基秘書長的兒子?!你們這樣搞,影響多壞?!讓領導怎麼看我們公安局?!”
孫茂安眉頭緊鎖,剛想解釋:“丁局,是李局長……”丁剛粗暴地打斷他:“我不管是誰!現在帶著你的人,給我回局裡來!周會長自己開車過去!這是命令!聽清楚沒有?!”
孫茂安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他強壓著心頭的怒火,沉聲道:“丁局!聽清楚了!”他掛斷電話,臉上倒是一臉無所謂。
周海英站在一旁,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和“我早就知道會這樣”的神情,語氣卻顯得很“通情達理”:“孫支隊,您看……丁局長也發話了。實在不好意思,讓你們白跑一趟。我保證,馬上開車去局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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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茂安看著周海英,又瞥了一眼書房的方向,心中冷笑。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情緒,對周海英說道:“丁局長的指示,我們自然要執行。但是,”他話鋒一轉,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我們是奉李尚武局長的命令來的。李局長沒有新的指示前,我們不能擅自撤離。這樣吧,”他環視了一下身邊的刑警,“你們幾個,先坐警車回局裡。我坐周會長的車,陪周會長一起去局裡。這樣,既執行了丁局長的指示,也完成了李局長交代的任務。”
他這是給自己,也是給周海英留了台階。幾個年輕刑警立刻應聲,轉身快步下樓。
周海英聞言,臉上笑容微微一僵,但很快恢複自然。他長鬆了一口氣,隻要不坐警車被銬走,麵子就算保住了。他連忙說道:“孫支隊考慮得周全!這樣好!這樣好!您稍等,我馬上拿車鑰匙!”
看著幾個刑警離開,周海英徹底放鬆下來,臉上堆起笑容,對孫茂安說道:“孫支隊啊,剛才在書房,我得給您解釋一下。我那屋子裡的東西,真的不是真的!都是些工藝品,高仿的!擺著充充門麵,附庸風雅罷了!您要是不嫌棄,我送您一件?就當是新年禮物,交個朋友?”
孫茂安立刻擺手,臉上帶著憨厚而堅決的笑容:“周會長太客氣了!這可使不得!我們有紀律!再說,我對這些玩意兒真沒興趣,也看不懂!您還是自己留著欣賞吧!”
周海英見狀,也不再堅持,轉身去拿車鑰匙。孫茂安看著周海英的背影,又瞥了一眼書房緊閉的門,他心裡清楚,周海英越是強調那些東西是假的,越是急於撇清,就越說明有問題!那些東西,十有八九是真的!而且來路,恐怕經不起深挖!
警車駛離後,市建委家屬院門口圍觀的人群也漸漸散去。周海英臉上恢複了慣常的從容,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與路過的幾位建委老同事點頭打著招呼,仿佛剛才的插曲從未發生。他與孫茂安一同坐進那輛嶄新的黑色皇冠轎車,平穩地駛向市公安局。
車內氣氛沉默。孫茂安打量著車內精致的內飾和舒適的座椅,感受著引擎低沉的轟鳴,心中了然:在東原,大家都是剛剛解決溫飽問題,但周海英這台價值不菲的皇冠,以及周海英所擁有的一切,若非其父周鴻基的地位與影響力,僅憑周海英個人,在東原,是絕無可能擁有的。周海英看似平靜地開著車,但孫茂安能感覺到他握著方向盤的手指微微用力,透露出內心的不平靜。
車子駛入公安局大院,停穩。周海英推開車門,動作依舊沉穩。孫茂安領著他,再次走進那間略顯淩亂、煙味尚未散儘的辦公室。孫茂安走到辦公桌後坐下,從抽屜裡摸出半包廉價的“紅梅”煙,抽出一支點上,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煙草味似乎能讓他保持清醒和銳利。他示意周海英在對麵的椅子坐下。
很快,上次負責記錄的兩名年輕刑警小張和小王也敲門走了進來,手裡拿著記錄本和筆,神情嚴肅地在旁邊坐下。
孫茂安吐出一口煙,目光平靜地看著周海英,聲音不高,帶著公事公辦的沉穩:“周會長,按程序,我們繼續。請你再回憶一下,龍騰集團和龍投集團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
周海英身體微微後靠,靠在椅背上,雙手交叉放在膝前,神態放鬆。經過昨天律師的緊急“輔導”,他心裡已經有了底。他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回憶神情,聲音清晰而平緩:“孫支隊,這個問題,我昨天回去後也仔細想了想。之前可能表述得不夠準確。龍騰集團和龍投集團,確實有關係。”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孫茂安和兩位年輕刑警,語氣帶著一種“坦誠”和“合作”的意味:“龍騰集團的董事長羅騰龍被依法執行死刑後,他的夫人王曌女士找到了我。她當時麵臨很大的困境,公司群龍無首,業務陷入停滯。她希望我能看在以往合作的情分上,幫幫她,一起把公司維持下去,保住那麼多工人的飯碗。我們經過商議,覺得客運、建築這些業務還是有前景,利潤也還可以。所以,就一拍即合,共同出資,重新注冊成立了龍投集團。龍投集團能這麼快發展起來,”他話鋒一轉,語氣帶著一絲感慨和“覺悟”,“說到底,還是得益於黨的改革開放好政策!得益於國家對民營經濟的大力支持!我們隻是抓住了機遇,合法經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