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瑞豪搓著手,臉上帶著商人特有的精明和一絲被生活磨礪出的無奈:“李縣長!您是知道的,我們民營企業,在東洪辦點事,不容易啊!那個時候……我確實和沈鵬走得比較近,關係是密切了點……但那是沒辦法啊!”他攤了攤手,語氣帶著一種被逼無奈的苦澀,“沈鵬是李顯平書記的外甥,縣委常委、副縣長、公安局長!他在東洪,那就是……就是土皇帝啊!我們辦企業的,在縣裡要和各個部門打交道,工商、稅務、交通、環保……哪一個衙門不得拜到?沒有縣裡領導撐腰,沒有沈鵬點頭,彆說辦廠了,就是城關鎮一個小小的工商所,都能查得我們開不了門,辦不下去!我們也是被逼無奈啊!”
我聽著畢瑞豪的話,心中有些詫異。坤豪農資公司是東洪縣工業區第一批正式投入建設的五家企業之一,也是東洪本地規模最大的一家民營企業。畢瑞豪本人還是東洪工商聯的副主席,縣商會會長,這次政協換屆,他也成了縣政協委員。我到了東洪之後,雖然知道坤豪公司過去曾組織生產過性能不達標的摻混肥料,但考慮到東洪縣本身缺乏有實力的民營企業,本著規範為主、扶持發展的思路,對坤豪公司采取了包容的政策。而畢瑞豪也表現出決心,貸款之後在東洪縣工業園區建廠,準備走正規生產的路子。
我放下手中的茶杯,目光平靜地看著畢瑞豪,聲音沉穩:“畢總啊,你說的這些,言過其實了吧?縣裡公安局對你打擊報複?我覺得不太可能。你可能誤會了。”我頓了頓,語氣帶著引導和安撫,“市裡成立了聯合調查組,重點是對沈鵬在平水河大橋上倒賣建築材料的事進行調查。目標不是坤豪公司,更不是你畢瑞豪個人。民營企業家很不容易,這一點,組織上是理解的。你說的都是事實,民營企業發展離不開政府的支持。當然,也確實存在一些領導乾部,把民營企業當成了‘唐僧肉’,這種現象,組織上也是堅決反對的。”
我話鋒一轉,語氣帶上了一絲肯定和提醒:“但是,你說的公安局要整你,我看是道聽途說。田嘉明同誌雖然工作方式比較強硬,但綜合之前的觀察來看,他還是能夠積極服從縣委縣政府的工作大局的。支持民營企業發展,就是當前的大局之一。這一點,縣委縣政府的態度是明確的。”
畢瑞豪抬頭看了我一眼,眼神複雜,既有感激,也有憂慮。他猶豫了一下,聲音壓低了些:“縣長啊,您知道的,我這些年是幫著沈鵬……也給了沈鵬一些好處……但是沒辦法啊!我們乾民營企業的,不像國有企業,有國家兜底。我們累死累活,掙的每一分錢都是血汗錢!誰願意把自己的錢白白給彆人啊?所以,縣長,您得理解我們的難處……”
我自然明白他話裡的意思。我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銳利地看著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畢總,這些年,沈鵬找你們要了多少錢?”
畢瑞豪被我突然的直接問話弄得一愣,隨即明白了我的用意。他臉上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鎮定下來,開始掰著手指頭計算:“要了多少錢?對對對……他找我們要錢……是他找我們要錢,要錢就是索賄嘛,我算一下啊……”他皺著眉頭,半真半假地估算著,“嗯……他媳婦買車的錢是我出的,20萬,買了台桑塔納,紅色的,不知道縣長您見過沒有?咱們縣裡就這麼一輛紅色的桑塔納!還有……還有他在老家蓋房子,我出的三萬塊錢……逢年過節,也差不多……兩萬?三萬?……這些年加起來,我看……差不多有30多萬吧。”
“30多萬?!”我聽完後,臉上露出明顯的詫異,聲音也提高了幾分,“30多萬你都給啊?!”
畢瑞豪臉上露出苦澀和無奈:“縣長,沒辦法啊!您是當官的,體會不到我們辦企業的難處!真是……太難了!不給?不給就卡你!讓你寸步難行!我們也是被逼無奈啊!”
我沉默了幾秒,消化著這個數字。30多萬,在東洪這樣的貧困縣,絕對是天文數字!這足以說明沈鵬的貪婪和坤豪公司當時的“付出”。我重新靠回椅背,聲音恢複了沉穩:“好吧,情況我了解了。公安局找你的時候,你如實彙報就是了。對了,”我話鋒一轉,帶著一絲探究,“他要你的貨車,你怎麼就給他了?我記得你們自己的運輸也很緊張。”
畢瑞豪歎了口氣:“本來我們自己的貨車也很緊張,但是他說他隻是晚上用,臨時借用一下……沒辦法,我隻有借給他。因為這事,耽誤了我們不少事,很多貨都沒有及時發出去,損失不小!”
我點點頭:目光直視畢瑞豪,“除了沈鵬,你們還有沒有給其他乾部送過錢啊?”
畢瑞豪眼神閃爍了一下,猶豫片刻,壓低聲音說道:“縣長……我聽說……咱們縣委辦的呂連群主任,去市裡……自首去了?”他試探性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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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微微一凜!呂連群主動向組織說明情況的事,是高度保密的,隻有少數幾個乾部知道。沒想到畢瑞豪的消息這麼靈通!看來他在東洪經營多年,上下關係盤根錯節,信息渠道確實不少。我臉上不動聲色,平靜地說道:“連群同誌是去市裡彙報思想工作去了。組織上對乾部的思想動態,一向很關心。”
畢瑞豪看著我平靜的臉色,似乎明白了什麼,不再追問。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繼續說道:“縣長啊,我告訴您啊,其實……您剛才說的縣裡不少領導乾部把企業當唐僧肉的事,我太有感觸了!呂連群主任上次帶隊來我們廠考察,就是……就是暗示我出的錢!五萬塊錢!我直接拿給了他!”
我眉頭微蹙,這件事我確實有耳聞,農業局局長馮國斌之前也跟我提過。我沉聲道:“這個事啊,有的同誌跟我提過。我正打算安排查一查。明天,市委組織部會送一批乾部到縣裡來,其中就包括新來的縣紀委書記和統戰部長。到時候,我會把這個情況交給他去辦。”
畢瑞豪聞言,臉上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神情:“那太好了!感謝縣長主持公道!”
兩人又聊了約半個小時,主要是關於坤豪農資工廠的建設進度和投產後的規劃。我看時間差不多了,便說道:“這樣吧,下午我把行程調一下,去工業園區看看,正好也看看你們廠的進度。”
畢瑞豪一聽,臉上立刻堆滿笑容,連聲道謝:“哎呀!縣長!您這是給我們站台啊!太感謝了!太感謝了!”他看時間確實不早了,便站起身,準備告辭。臨走前,他像是想起了什麼,從手包裡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臉上帶著一絲討好的笑容,遞了過來:“縣長,這不是元旦了嘛,感謝縣長一直以來對我們的照顧!這是一點小意思,一萬塊錢,算是我對您家裡孩子的慰問……”
我看著他手裡的信封,臉色瞬間沉了下來,聲音帶著明顯的不悅:“畢老板啊!剛剛才說了,行賄索賄的事啊,你這是乾什麼?!抓緊時間收起來!給我來這一套?!拿回去!”
畢瑞豪被我嚴厲的語氣嚇了一跳,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手停在半空,尷尬無比。他訕訕地收回信封,塞回手包,連聲道歉:“縣長!是我糊塗了!是我糊塗了!您彆生氣!我這就收起來!這就收起來!”
他臉上帶著一絲惶恐:“縣長啊,您看……您真是咱東洪的青天……我……我錯了!我保證,下不為例!下不為例!”
我看著他這副樣子,語氣緩和了些,但依舊嚴肅:“畢老板,心意我領了。但錢,絕對不能收!你呀以後也不能再送,這是原則問題!以後不要再搞這一套!把心思都用在辦好企業上,就是對我工作最大的支持!”
“是是是!縣長教訓的是!我一定牢記!一定牢記!”畢瑞豪連連點頭,不敢再多留,再次道謝後,匆匆離開了辦公室。
看著畢瑞豪離開的背影,我輕輕歎了口氣。民營企業家的生存環境確實艱難,既要應對市場風險,又要周旋於各種關係,甚至不得不麵對一些潛規則。但原則底線,必須守住。
這時,縣委組織部長焦楊敲門走了進來。她今天穿著一件深藍色的呢子大衣,圍著一條素色圍巾,顯得乾練而沉穩。她手裡拿著一份文件,臉上帶著一絲疲憊,但眼神依舊明亮。
“縣長,”焦楊的聲音清晰而乾練,“我已經和市委組織部薑豔紅部長對接好了。明天上午十點,市委組織部李學武部長親自送新乾部過來。市委常委會臨時調整了議程,學武部長今天下午才能開完會,所以明天才能過來。這個消息,曉陽昨天跟我提過,我就提前知道了。”
我點點頭:“嗯,知道了。對接好了就行。學武部長明天行程怎麼安排?”
焦楊翻看了一下手中的筆記本:“學武部長明天還要去臨平縣,中午不在咱們這裡吃午飯。開完乾部見麵會,領導就直接去臨平縣吃午飯。”
“好,”我沉吟片刻,做出決定,“那這樣,明天開完乾部見麵會之後,開個常委會,然後研究分工之後,直接去城關鎮開乾部大會。我要親自參加。”
焦楊聞言,臉上露出一絲疑惑:“您要親自參加城關鎮的乾部大會?”城關鎮乾部大會通常由分管領導或組織部主持即可,縣長親自參加,規格就高了。
“對,”我語氣肯定,“向建民同誌是市委辦副主任下來的,到東洪縣擔任縣委常委、統戰部長,兼任城關鎮黨委書記。這是市委主要領導親自批示的乾部安排。我們縣委要高度重視這位乾部,體現組織的關心和支持。城關鎮是縣中心鎮,位置重要,建民同誌肩上的擔子很重。”
焦楊立刻明白了我的用意,迅速在筆記本上記錄:“好的,縣長。那我馬上通知楊明瑞副縣長,請他主持大會?”
“不,”我搖搖頭,語氣帶著強調,“讓進京同誌親自主持!我要講話。楊明瑞同誌做表態發言就可以了。”讓縣委副書記主持,縣長講話,這規格就更高了,充分體現了縣委對向建民的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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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楊飛快地記下:“是!縣長!我馬上去通知劉書記和楊縣長!”
她合上筆記本,猶豫了一下,臉上露出一絲好奇和謹慎,輕聲問道:“縣長,大家都說,向主任到咱們東洪縣裡來,是因為這個李亞男同誌是他的……愛人?”她用了“愛人”這個比較正式和尊重的稱呼。
我知道這事在東洪官場已經不算秘密,便坦然道:“嗯,不錯。他們已經領了結婚證,隻是還沒辦婚禮,叫愛人很合適。”
焦楊點點頭,臉上帶著一絲感慨:“縣長,咱鐘書記對乾部是真好啊!我聽說向建民同誌還不到30歲,就是縣委常委了!這進步速度……”
我理解焦楊的感慨。在基層,30歲能當上副科級乾部就算年輕有為了,向建民不到30歲就擔任縣委常委,確實罕見。我解釋道:“是啊,這就是秘書崗位的優勢嘛。你看魏昌全同誌知道吧?以前是鴻基書記的秘書,下來就是平安縣委副書記。還有以前市委組織部辦公室的趙東主任,下來之後,直接擔任臨平縣委副書記,現在都已經是省委組織部辦公室主任了。秘書崗位鍛煉人,視野開闊,領導信任,進步自然快一些。”
焦楊認真地聽著,眼神若有所思。她今天穿著一件合身的深色毛衣,襯得膚色白皙,她整理了一下圍巾,說道:“縣長,聽說於偉正部長年底前就要到位了?市裡班子調整快了吧?”
我點點頭:“是啊。省裡的兩會一開,鐘書記就正式離任了。於部長接任市委書記,是省委的決定。”這個消息在東原官場高層已經不是秘密。
焦楊“嗯”了一聲,沒有再多問。她很清楚,關於市裡主要領導變動的話題,點到為止即可。
焦楊坐在凳子上,略顯猶豫,又朝我挪動了下凳子,說道“縣長,我知道問這個話不合適,我是擔心我爸,不知道鐘書記走之前,我爸那邊,能不能回來?
辦公室裡彌散著她身上淡淡的雪花膏香氣。
焦進崗的問題,市紀委那邊昨天下午才通了氣。初步結論是:配合調查態度較好,對沈鵬問題的指證提供了關鍵線索,問題性質不算嚴重,屬於領導責任和失察之責,估計再配合幾天就能回來。至於呂連群,情況複雜些,涉及的具體金額和情節還在核實,暫時沒有定論。但這些內部研判,還屬於組織機密。
我沉吟片刻,拿起桌上的紅藍鉛筆,在台曆上“1月1日”的位置輕輕劃了一道。想著焦楊的大哥焦鬆在省民政廳當處長,與曉勇也認識,他們私下肯定也溝通過。昨晚在張叔家,曉勇回來。張叔、李叔、二嫂,曉陽我們一起吃飯,李叔倒也明確表示焦進崗的證詞對坐實沈鵬監守自盜、倒賣國家統配物資的罪行非常關鍵,算是立了一功。二嫂俞淑清也難得鬆口,表態可以“從輕考慮”,但具體處理還要等聯合調查組彙總所有材料後,開會研究決定。這說明事情在向好的方向發展,但程序還沒走完,此刻我自然不好表態。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我低聲自語,放下鉛筆。焦進崗的事,隻能靜待組織程序走完。
下午三點,我帶著常務副縣長曹偉兵、分管工業的副縣長楊明瑞、縣公安局書記田嘉明,以及政府辦、計委、經委、財政、工商、稅務等部門的頭頭腦腦,分乘幾輛吉普車和桑塔納,駛出縣委大院,前往縣工業開發區。
車子駛出縣城,視野開闊起來。道路兩旁是收割後裸露的冬小麥,雖然才下了雪,但葉尖微微泛黃,更顯荒涼。遠處的樹也是光禿禿的,一片蕭瑟景象。工業開發區位於縣城西郊,一片新近平整出來的開闊地。車子駛入開發區範圍,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略顯空曠的景象:幾座剛立起框架的廠房孤零零地矗立著,一些地方砌起了半人高的圍牆,更多的則是裸露的黃土地,被凍得硬邦邦的,上麵散亂地堆放著紅磚、水泥預製板、鋼筋等建材。幾台拖拉機和推土機停在工地上,偶爾見幾個工人忙活。
縣開發區黨工委書記彭凱歌帶著畢瑞豪、田利民等十幾位企業負責人和開發區管委會的乾部,早已在寒風中列隊等候。看到車隊駛近,彭凱歌連忙小跑上前,替我拉開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