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陽光透過蒙塵的玻璃窗,勉強擠進縣公安局黨委書記田嘉明的辦公室,香煙的煙霧與煤爐散發的熱氣交織,空氣粘稠得仿佛能擰出水來。田嘉明深陷在辦公椅裡,目光沉沉地落在對麵坐著的年輕人——副局長廖文波身上。廖文波臉上還帶著幾分青年人才有的英氣,眼睛裡有著刑警特有的韌勁。
田嘉明端起桌上那隻積著深褐色茶垢的搪瓷杯,啜了一口濃得發苦的茶水。他的視線沒有離開廖文波,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那是歲月和位置賦予的權威:“文波啊,”他開口,語氣是過來人的語重心長,“你剛才講的那些,原則、紀律、條條框框,都對。我田嘉明在政法線上摸爬滾打半輩子,這些道理,比你懂得透。”
他放下杯子,食指在桌麵上輕輕叩擊,發出塔塔的輕響,“但是,文波,你想過沒有?咱們局裡這幾百號人,眼巴巴盼著的是什麼?是房子!是能按時發到手裡的工資!是能支撐辦案的辦公經費!不是牆上那些掛著的獎狀!你那1000多塊錢到現在沒給你批下來,你以為我不願意給你批嗎?笑話,1000多塊錢也不是個什麼大錢,我怎麼不想著給你批啊?關鍵是要過年了,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局財務科。現在的錢還不夠年底搞慰問的。預算不下來,你說這筆錢我能給你嗎?”
田嘉明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凝重了幾分:“小金庫清理了,罰沒款管理規範了,這是上麵的大政策,咱們必須執行,不打折扣。可財政撥款就那麼多,僧多粥少啊!集資房二期為什麼拖到現在開不了工?根子就在錢上!局裡那幾輛老掉牙的麵包車,跑起來除了喇叭不響哪都響,都快散架了,可換車的報告打上去,財政局那邊卡著預算,就倆字:沒錢!辦公經費?更彆提了,買個筆記本都得精打細算,寫個報告都得兩麵用紙。你說,我這個當家的,難不難?”
廖文波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他沉默著。田嘉明的話,像錐子一樣紮進現實。他想起隊裡那幾個剛分來的年輕刑警,擠在陰冷潮濕的單身宿舍裡,冬天蓋兩床被子還凍得哆嗦;想起那次追捕逃犯,那輛破吉普車在荒郊野外拋錨,差點誤了大事;想起自己墊付的那一千多塊辦案油錢、飯錢,單據壓在抽屜裡快兩個月了還沒報下來……。
田嘉明觀察著廖文波細微的表情變化,繼續說道:“薛紅這個案子,追回來的贓款,按規定,那是一分不少要上交國庫的。這沒錯,天經地義嘛。可你想過沒有,這筆錢進了國庫,可不是罰沒款,和公安局一分錢關係都沒有了,對咱們局裡解決這些火燒眉毛的實際困難,一點用都沒有!它幫不了集資房開工,修不了那幾輛破車,更報不了你們自己墊進去的油錢飯錢!”
田嘉明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意味:“可如果我們能在辦案過程中,在不違反大原則的前提下,稍微‘靈活’一點處理呢?比如,把這筆追回來的錢,留一部分在局裡,作為解決實際困難的機動經費?文波,你想想,剛才我說的把這錢取之於案,最終用之於警,花在了咱們乾警身上,花在了保障公安工作正常運轉上,這算不算也是一種實事求是?算不算對得起跟著咱們吃苦受累的兄弟們?”
廖文波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聲音有些發乾:“書記,這……這個口子開了,後患無窮啊。今天能留八十萬,明天就可能留一百萬,規矩就壞了,底線就沒了……”
“後患?幾輩子能遇到胡玉生這樣的王八蛋敢貪汙幾百萬?”田嘉明打斷他,臉上露出一絲不屑的神情,“文波,我田嘉明在東洪乾一天局長,就敢擔一天這個責任!出了問題,板子全打在我身上!我絕不推諉!你就說是按我的指示辦的!我要是敢在縣委、縣政府麵前說一個你們的不字,你拿著家夥直接崩了我,我絕不找你!”
他手掌重重按在桌麵上,震得茶杯裡的水晃了晃:“我為什麼非得頂著壓力給局裡配桑塔納?是我田嘉明缺車坐嗎?我告訴你,下一步我要是當了副縣長,縣裡照樣給我配車!我圖什麼?圖的就是咱們公安局的臉麵!圖的就是讓下麵的鄉鎮、讓其他局的領導看看,咱們公安不是叫花子!咱們出去辦案、協調工作,坐個破麵包,誰看得起你?說話能頂個屁用!我給政委配車,給班子爭取待遇,不是為了我個人享受,是為了整個公安局的尊嚴!為了你們這些副職、這些中層乾部在外麵能挺直腰杆說話!”
田嘉明站起身,在辦公桌後來回踱了兩步,又說道:“沈鵬那個王八蛋!他在東洪當局長的時候,隻知道自己撈錢,管過兄弟們的死活嗎?局裡的同誌恨的不是他貪汙,是他王八蛋不給局裡的職工辦事……,你看看現在,東原九縣二區,除了咱們東洪,哪個縣區的公安局沒蓋集資房?平安縣、臨平縣、光明區,人家分的都是帶衛生間的樓房!咱們的同誌呢?還擠在破宿舍裡!就因為這個,局裡現在有多少人寫了請調報告?七個!整整七個骨乾要調走!文波,你想想,如果你是局長,手下的乾部個個都想走,你這個局長當著還有什麼滋味?不讓大家安家立業,不提升公安機關的待遇,這個局長能乾嗎?這支隊伍能帶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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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話,像重錘一樣敲在廖文波心上。他想起了隊裡同誌的歎息,想起了刑警隊的兄弟因為沒房子結婚告吹,想起了自己雖然住在父親廠裡的老房子裡暫時無憂,但更多年輕同事的窘迫。田嘉明描繪的“取之於案,用之於警”的前景,雖然帶著巨大的風險,卻帶著一種扭曲的誘惑力。
廖文波低著頭,雙手用力地搓了搓臉,聲音帶著掙紮:“書記,我……我明白局裡的難處。可是,私扣涉案資金,這是嚴重的違法犯罪啊……”
“犯罪?”田嘉明停下腳步,目光如電般射向廖文波,聲音斬釘截鐵,“責任在我!天塌下來我頂著!文波,我今天把話撂在這兒,我田嘉明在東洪,可以拍著胸脯保證,絕不會占公家一分錢的便宜!我乾的所有事,都是為了公安局這個集體,為了幾百號跟著我乾的兄弟!說的冠冕堂皇一些,咱們對不起黨,對不起國家,對不起人民,但就是沒有對不起公安局,沒有對不起自家的兄弟嘛。”
他走回座位,重重坐下,語氣緩和了些,帶著一種近乎懇切的意味:“文波啊,你還年輕,可能覺得我太霸道,太不講規矩。但現實就是這樣!當領導,如果隻會照本宣科,隻會找文件、找政策、找依據,遇到點事就怕擔責任,前怕狼後怕虎,這支隊伍就完了!就得散架!你看看咱們李尚武市長,當年在平安縣當公安局長的時候,局裡修集資房,電業局卡著變壓器要幾十萬,局裡沒錢,李市長怎麼辦?他安排人聯合交通稽征,天天查電業局的車,查他們的養路費、證件!來一輛查一輛!這辦法,你說是不是有點‘那個’?可最後呢?官司打到市裡,板子也沒落到李局長身上!人家現在照樣當副市長!為什麼?因為他在那個位置上,敢為兄弟們擔當!知道用什麼辦法解決問題!這才是領導!”
田嘉明又從煙盒裡抖出一支中華香煙點上,深深吸了一口:“昨天,我把家屬院的門衛崗哨撤了,電費也不交了。為什麼?就是要讓那些阻礙集資房建設、隻顧自己眼前那點壇壇罐罐的老同誌看看,不支持局裡的工作,不為年輕同誌著想,就彆想再享受局裡的便利!明年開春,我打算把家屬院的圍牆也拆了!非常時期,就得用非常手段!為了把工作推下去,為了給兄弟們謀條出路,我田嘉明不怕得罪人,也不怕他們罵我,更不怕他們來找我鬨。”
廖文波徹底沉默了。田嘉明描繪的“擔當”和“手段”,與他從小接受的紀律教育、法製觀念激烈衝突。但田嘉明口中的“集體利益”、“乾警疾苦”,以及李尚武市長那個“成功”的例子,又像貓抓一樣,撓的心裡直癢癢。他想起田嘉明到任後,雖然作風強勢,但在推動集資房一期、爭取裝備更新上,確實是不遺餘力,甚至不惜得罪人。這個人,似乎確實是真的把公安局當成了自己的家,把乾警當成了兄弟,隻是用的方法……太過極端。
“書記……”廖文波抬起頭,眼神複雜地看著田嘉明,“我……我明白了。這個案子,我接。至於錢……就按您說的,局裡留一部分解決實際困難。但賬目必須清楚,用途必須透明,而且,隻此一次!”
田嘉明臉上終於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他用力一拍廖文波的肩膀:“好!文波!我就知道你是個明白人!是個有擔當的好同誌!放心,賬目絕對清清楚楚,每一分錢都用在刀刃上!都是為了咱們局,為了咱們的兄弟!出了問題,我負全責!”
田嘉明看著廖文波:“文波啊,不采取的極端手段,咱們在東洪縣立不住,站不穩,說不上話,上不了桌,留不住人。大膽去乾!需要什麼支持,直接找我!”
廖文波站起身,聲音低沉:“書記,我會處理好。”他轉身走出辦公室,腳步有些沉重。門關上的瞬間,田嘉明臉上的笑容淡去,眼神深處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和……一絲得逞後的冷硬。他靠在椅背上,長長吐出一口煙,煙霧繚繞中,他的臉顯得有些模糊。
就在這時,桌上的電話急促地響了起來。田嘉明皺了皺眉,拿起聽筒:“喂?”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熱情卻帶著一絲焦慮的聲音:“嘉明啊啊!我是王滿江!你今天回不回老家呀?你要是不回,我們幾個可就直奔東洪去拜訪你啦!現在東光公路通了,方便得很!”
田嘉明心裡冷笑一聲,知道這是工業園區那邊被陳大年安排的人折騰得夠嗆,王滿江坐不住了。他臉上堆起笑容,聲音爽朗:“哎呀,滿江部長!你看你這話說的,太客氣了!我就在局裡,隨時恭候大駕!不過……”他話鋒一轉,帶著試探,“要不要通知一下朝陽縣長?大家一起坐坐?人多熱鬨嘛。”
王滿江在電話那頭哈哈一笑,笑聲裡透著點無奈:“哎呀,嘉明書記,你能約出來當然更好!約不出來嘛,就咱們兄弟幾個先聚聚!敘敘舊!春節我再請老馬出麵攢局嘛!總有機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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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嘉明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敲著,故作隨意地問道:“那個邢支書……他來不來啊?”
王滿江的語氣立刻帶上了明顯的不屑:“邢支書?嗨!彆提了!膽子比兔子還小,跑的還兔子還快!屁用不頂!當初想著他跟李縣長沾親帶故,拉他入股充了五千塊,占了20的乾股。結果呢?遇到事連個電話都不敢打!畏畏縮縮!我看啊,快被我們踢出隊伍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田嘉明心裡清楚,給縣裡辦一百件好事,不如給縣長辦一件家裡事,暗罵王滿江目光短淺,嘴上卻語重心長,帶著點撥的意味:“滿江啊,你這看法可不對。邢支書是膽小,但他畢竟是縣長二嫂的父親!這根線,你們得用起來啊!不看僧麵看佛麵,讓他多去和縣長彙報彙報工作,溝通溝通感情。誰當官不為家裡人謀個出路?這很正常嘛!你把他叫上,讓他一起來!說不定就能打開局麵呢?有時候,膽小的人不輕易求人,反而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王滿江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似乎被點醒了,聲音也鄭重了些:“……有道理!嘉明書記,還是你看得遠!行!我這就去找老邢!做做他工作!明天我把時間定下來,咱們再約朝陽縣長!爭取把他也請出來!”
“好!那就這麼說定了!明天下午,我在縣界迎候滿江部長!”田嘉明笑著掛了電話,臉上露出一絲算計的精光。利用邢支書這根線,是他布局東洪達成某種“默契”的關鍵一步,雖然之前進展緩慢,但王滿江這裡或許能成為撬動局麵的杠杆。他端起涼了的濃茶,又喝了一口,苦澀的味道在嘴裡蔓延。
東原市委大院一號樓,鐘毅剛剛放下那部紅色的保密電話,聽筒裡,省委組織部部長曹立人沉穩的聲音似乎還在耳邊回響:“……鐘毅同誌,省委常委會已經研究決定,後天上午,省委組織部將到東原市宣布主要領導乾部調整的決定。偉正同誌將接任東原市委書記。考慮到臨近春節,工作繁重,程序上就莊重簡約一些,具體安排乾部處的同誌會與市委組織部對接……”
鐘毅站在窗前,望著樓下院子裡熟悉的景象——筆直的水泥路,常青的鬆柏和光禿禿的梧桐樹,偶爾走過的熟悉身影。心中百感交集。卸下千斤重擔的輕鬆感,與對這片奮鬥多年土地的不舍交織在一起。他深吸一口氣,帶著初春寒意的空氣湧入肺腑。轉身回到寬大的辦公桌前,目光掃過這間承載了他無數個不眠之夜的房間。書籍整齊地碼放在書櫃裡,多數是組織配發的理論讀物,嶄新得仿佛從未翻動;桌上的文件收拾得井井有條;除了牆上那幅他從平安縣帶來的偉人畫像,再無任何私人物品。這裡,更像一個作戰室,而非個人的空間。
“功過自有後人評說……”他低聲自語,嘴角泛起一絲釋然的微笑,帶著幾分疲憊,也帶著幾分解脫。這時,門外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請進。”鐘毅應道,聲音平靜。
市委秘書長郭誌遠推門進來,手裡拿著文件夾,臉上帶著慣常的恭敬和關切:“鐘書記,我來彙報一下晚上接待返鄉台商一行的安排,晚宴定在花園酒店牡丹廳,菜單請您過目,另外市台辦和統戰部的同誌……”
鐘毅擺擺手,打斷了他,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誌遠啊,接待工作你和瑞鳳同誌全權負責就好。代表市委市政府,熱情周到,務必讓老鄉們感受到家鄉的溫暖和變化。我……就不出席了。”
郭誌遠微微一怔,敏銳地察覺到鐘毅的異常。以往這種重要的統戰接待,鐘毅即使再忙也會抽時間露個麵,哪怕隻是講幾句話。他試探著問,聲音放得更輕:“書記,您……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需要叫醫生來看看嗎?”
鐘毅笑了笑,笑容裡帶著卸任前的坦蕩和疲憊:“沒有不舒服。誌遠啊,咱們共事這些年,辛苦你了。”他頓了頓,聲音平靜地宣布,“剛剛接到省委組織部曹立人部長的電話,後天召開全市乾部大會,宣布偉正同誌接任市委書記的決定。我的工作,算是……告一段落了。”
郭誌遠心頭一震,雖然早有預料,但親耳聽到這個消息,還是湧起一陣複雜的情緒。他連忙說道,語氣真摯:“書記,這……太突然了。您在東原這些年,殫精竭慮,夙夜在公,成績有目共睹,大家都很舍不得您!東原能有今天的發展局麵,離不開您的掌舵啊!”
鐘毅擺擺手,走到書櫃前,手指拂過那些嶄新的書脊:“這些書,多數都沒來得及看,慚愧啊。留下吧。偉正同誌如果不需要,你安排一下,全部捐給東原師專的圖書館,也算物儘其用。”他拿起桌上那個用了多年的白瓷茶杯,杯身已經被摩挲得光滑溫潤,“我來的時候,就帶著這個杯子和偉人畫像,現在走,也帶著這兩樣東西走。挺好。”
郭誌遠看著鐘毅平靜中帶著釋然的神情,知道這位老領導是真的放下了,心中既有敬意,也有一絲悵然。他鄭重地點點頭:“書記,您放心,後續的工作和交接,我一定全力配合學武部長,確保平穩過渡,不出任何紕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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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毅點點頭:“好。你去忙吧。哦,對了,”他像是想起什麼,語氣隨意,“明天不要再安排任何活動了。我想……收拾一下。”
郭誌遠離開後,鐘毅並沒有在辦公室久留。他拿起那個白瓷杯,走出辦公室,穿過走廊,徑直走進市長張慶合的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