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張書記的客廳裡,撲克牌在手中撚動,發出細微的沙沙聲,但牌局之外的心思,早已超越了小小的牌麵。鐘毅書記、張慶合市長和我,三人指尖撚著撲克,空氣中卻彌漫著一種心照不宣的凝重。
當張叔撚著手裡的牌,看似隨意地說出那句“大王和小王不在一個陣營”時,我心頭猛地一凜。這話在牌桌上是閒談,落在官場語境裡,卻如同無聲的驚雷。大王,自然指代即將接任縣委書記的同誌;那小王呢?自然是指我了!而張叔的語氣,分明透露出這位未來的“小王”,並非他們這條線上所樂見、甚至可能並非他們完全認可的人選。
這信息的分量太重,意味著東洪未來的權力格局將麵臨更複雜、更微妙的調整。
“鐘書記、張叔,我明白了。”我放下手中的牌,沉聲應道。
鐘毅書記聞言,臉上露出溫和卻洞悉一切的笑意,他輕輕彈了彈煙灰,目光深邃地看著我:“朝陽啊,知道並不複雜,重要的是做到。知道和做到之間,隔著千山萬水。這就好比王陽明先生講的‘知行合一’,光有認知還不夠,還得有實實在在的實踐。用我們的話來說,就是理論要能指導實踐,實踐又反過來檢驗和發展理論。這道理本身並不艱深,但真正能做到、能貫通的人,又有多少呢?”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語重心長:“推動事物向前發展的動力,往往需要從它的對立麵去審視、去挖掘。就像改革開放初期,我們講‘摸著石頭過河’,核心是‘放’,是打破條條框框,充分激發、調動人的積極性,鼓勵大家大膽地闖、大膽地試。可事情發展到一定階段,光‘放’就不行了,還得有‘收’,要學會規範、約束那些可能跑偏、可能帶來破壞的積極性。沒有約束的積極性,就像脫韁的野馬,跑得再快,也可能偏離正道,甚至造成損失。‘放’與‘收’的辯證統一,才能確保我們的事業行穩致遠。你們東洪現在麵臨的種種問題,說到底,也是這個道理。你既要大刀闊斧推進‘四大工程’,也要懂得在關鍵環節設置‘安全閥’,懂得約束那些需要約束的積極性。這其中的尺度把握,就是真正的領導藝術。”
李學武部長在一旁適時插話,帶著過來人的感慨:“是啊,鐘書記說得透徹。有挫折、有困難,還是年輕的時候經曆好一些。年輕嘛,精力旺盛,試錯的成本相對低些,跌倒了爬起來也快。到了我們這個年紀,想折騰,顧慮也多,包袱也重了。”他看向我,眼神帶著鼓勵,“朝陽同誌,你年輕,有想法,有乾勁,正是乾事創業的好時候,這股子闖勁要保護好、引導好,但方向一定要把穩,步子一定要踩實。”
牌局在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中繼續,鐘書記的興致頗高,談笑風生。直到客廳角落那座老式座鐘發出沉悶而清晰的“鐺……鐺……”聲,連續敲了十一下,打破了深夜的寧靜。
鐘書記放下手中的牌,看了看表,臉上帶著一絲意猶未儘,但更多的是清醒和自律:“十一點了。難得放鬆一下,但放鬆不能放縱。這樣吧,最後一把,打完就散。”
在洗牌發牌的間隙,鐘書記看似隨意地,目光卻帶著審視地看向我:“朝陽啊,龍投集團那350萬,退給你們縣財政賬戶了嗎?”
我立刻放下牌,正色回答:“鐘書記,錢已經一分不少,退入縣財政指定賬戶了。這事……因為涉及到周海英同誌,情況比較敏感,我們沒有把這件事往市裡的工作簡報上放,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猜測和議論。”
鐘書記微微頷首,臉上露出一絲讚許:“嗯,考慮得很周全。得了實惠,是要低調一點。處理這類事情,分寸感很重要啊。既要達到目的,又要避免不必要的震蕩。你做得對。”
最後一局牌結束,勝負已不重要。張叔站起身,拿起掛在衣架上的大衣,對我說:“朝陽啊,咱們一起,送送鐘書記吧。”說著,他從門邊的抽屜裡拿出一把老式的鐵皮手電筒,遞給了我。
我接過沉甸甸的手電筒,推開厚重的房門。冬夜的寒氣瞬間湧了進來,讓人還是一個激靈,張叔感慨道,這天啊怕是有零下十幾度啊。我按下開關,一道昏黃的光柱刺破黑暗,勉強照亮了腳下幾塊方磚大小的路麵。蠟黃色的燈珠在寒風中顯得有些微弱,卻足以指引方向。
李學武部長也跟了出來。鐘書記站在門口,緊了緊身上的大衣,對李學武擺擺手:“學武啊,你不順路,早點回去休息吧。明天還有工作。”
李學武會意地點點頭,向鐘書記簡要彙報了後天乾部大會的安排之後,鐘書記道:“哎,我的告彆演講就三句話,感謝組織信任、感謝同誌們支持、相信偉正同誌啊,比我乾的更好,不需要準備稿子啊。
和學武部長道彆後,轉身朝著市委家屬院另一個方向走去,身影很快融入夜色。
我打著手電,小心地照著鐘書記和張叔腳下的路,輕聲提醒:“書記,張叔,注意腳下,這邊有塊磚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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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書記和張叔背著手,步履沉穩地走在前麵。冷冽的寒風刮在臉上,帶著刺骨的寒意,卻也讓人頭腦異常清醒。我抬頭望向夜空,深邃的天幕上,星河璀璨,清晰可見。
鐘書記也停下腳步,順著我的目光望向星空,他抬手指了指南方天際幾顆格外明亮的星星,聲音帶著一種閱儘滄桑的平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慨:“看,三星正南了。老話講‘三星正南,家家拜年’,離年關不遠了。時間過得真快啊。”
張叔抬頭看天,說道:“我們搞工程的啊,自然也要學天文啊。”隨手朝著南方的天空一紙,說道:這三顆星星啊,是獵戶座上的腰帶三星,冬季夜晚正南時,也就預示著農曆新年將近啊。
鐘書記收回目光,轉向我,夜色中,他的眼神顯得格外深邃:“朝陽啊,你在東洪乾得很不錯。當一把手,最重要的不是事事親力親為,而是識人、容人、用人。我最近一直在反複琢磨杜潤生同誌的話,越想越覺得有道理。剛才我講了,改革開放初期,調動人的積極性,打破條條框框。現在呢?到了一個新階段,光‘放’還不夠,還要學會‘收’,學會約束那些方向不對、方法不對的積極性。這一點啊,很有深意,你回去要好好體會。”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而有力:“下一步,我離開之後,組織上肯定會為東洪縣配一位新的縣委書記。你作為縣長,一定要和班長配合好。班長班長,一班之長,是核心。要學會和各種各樣的乾部打交道,處理好關係。治理一個縣,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千頭萬緒,矛盾交織。任何決策,任何行動,都要出於公心,為了東洪的發展,為了老百姓的福祉。隻有公心,才能服眾,才能長久。”
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走到了鐘書記家小院的門口。昏黃的路燈光下,小院的門扉緊閉,透著一絲靜謐,角落裡傳來蟲兒有頻率的叫聲。鐘書記停下腳步,轉過身,向我伸出寬厚而溫暖的手掌。
我連忙上前一步,雙手緊緊握住鐘書記的手,感受到那手掌傳來的力度和溫度。這一刻,無需多言,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和對老領導的敬重油然而生。
鐘書記用力握了握我的手,目光炯炯:“朝陽,好好乾!明天啊,我要睡個懶覺,也過一過咱們普通群眾的日子。”他的語氣輕鬆,帶著卸任前的釋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書記您好好休息!”我鄭重地說道。
目送鐘書記推開院門,身影消失在門後,我和張叔才轉身往回走。回程的路更加寂靜,隻有寒風掠過光禿禿的樹枝發出的嗚咽聲,偶爾夾雜著遠處傳來的幾聲犬吠,更顯冬夜的蕭瑟與深沉。
張叔沉默地走在我身邊,似乎也在消化著這個特殊的夜晚。走到一處路燈昏暗的路口,張叔停下了腳步。我立刻會意,從口袋裡掏出煙盒,抽出一支煙遞了過去。
張叔看了一眼煙盒,擺擺手,聲音帶著一絲感慨:“朝陽啊,我已經很久沒抽過彆人的煙了。你們抽的這種煙啊,勁兒大,我抽了容易咳嗽。”他頓了頓,看著我遞煙的手,忽然又改變了主意,“不過……今天破個例吧。”
我趕緊掏出打火機,“啪”的一聲點燃火苗。張叔微微低頭,就著火光點燃了香煙。他深吸了一口,隨即被嗆得咳嗽了幾聲。他伸手,在我拿著打火機的手背上輕輕拍了一下,這個細微的動作,既是感謝,也帶著長輩對晚輩的親近。
昏黃的路燈下,張叔的臉龐在煙霧中顯得有些朦朧,他的眼神帶著一種深沉的感慨和期許:“朝陽啊,對你有個說法,他們叫你‘救火隊長’。我看這個說法很有意思啊。你參加工作的時間不算長,但在臨平和東洪縣,處理棘手問題都展現了該有的果斷和沉穩,不急不躁,穩紮穩打,這是一個領導乾部,尤其是一把手,必須具備的基本功。”
他吐出一口煙,煙霧在寒風中迅速消散:“我之前啊,最擔心的是你年輕氣盛,看誰不順眼就想換掉,對人太過苛刻。這樣是不行的。你以後要做一把手,手底下的乾部都是你的同誌,是你的臂膀。怎麼樣讓乾部揚長避短?怎麼樣既充分調動他們的積極性,讓他們敢闖敢乾,又能有效地約束那些可能跑偏、可能帶來風險的積極性?這是一門很大的學問,是真正的領導藝術。”
他看著我,目光銳利而充滿深意:“你年輕,有想法,有乾勁,這股勁兒啊,還可以再足一些,膽子也可以再大一些,但方向要把穩,步子要踩實。”
“張叔,您說的我記下了。”我認真地點頭。
張叔因為鐘書記的退休,似乎也觸動了自己的心緒,他夾著煙,望著遠處沉沉的夜色,語氣變得更加深沉,帶著一種過來人的滄桑感:“朝陽啊,你知道《水滸傳》裡,為什麼晁蓋這個一把手乾不成嗎?”
我立刻收斂心神,帶著恭敬的態度請教:“張叔,請您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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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叔用兩根手指夾著煙,又吸了一口,冷空氣刺激得他再次咳嗽了兩聲。他緩了緩,才緩緩說道:“晁蓋當了一把手之後,整天就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把一幫子共同創業的生死兄弟,搞成了酒肉朋友。梁山泊看似興旺,實則沒有明確的目標和長遠的追求,整天就是劫富濟貧,大秤分金銀。這水平啊,確實也就是個江湖大哥的水平。像吳用、宋江這些人,都是有抱負、有見識的,怎麼會甘心跟著晁蓋這樣坐吃山空,滿足於眼前的快活?”
他彈了彈煙灰,繼續剖析:“宋江就不一樣了。他有目標,目標是什麼?不是簡單的皈依朝廷,而是‘封妻蔭子’、‘青史留名’,說白了就是光宗耀祖,實現個人和家族階層的躍升。他也有理想,理想是什麼?是‘替天行道’!雖然這個‘道’最終指向招安,但至少在前期,它凝聚了人心,給了兄弟們一個奮鬥的願景和精神的支撐。”
張叔的目光轉向我,帶著殷切的期望:“所以啊,朝陽,整天喝酒吃肉是乾不成大事的。你們東洪縣提出的‘四大工程’,就是目標!你先彆管最終能乾成多少,乾得怎麼樣,起碼它讓大家清楚地知道你這個縣長要乾什麼,東洪縣未來幾年要往哪個方向走。這可以說是一種追求,也可以說是一種……文化的洗禮,精神的凝聚。你不要小看文化,不要小看精神,晁蓋缺的啊,就是這個!”
他深吸一口氣,語氣帶著惋惜:“晁蓋這個人啊,心眼太實誠,也缺乏政治智慧。當他發現底下人已經開始擁戴宋江時,他是怎麼乾的?不是想辦法分化、製衡,或者利用宋江去管理其他人,而是親自下場,要和宋江一爭高下,爭風鬥氣。結果呢?慘敗,還搭上了自己的性命。他完全可以讓宋江與其他有能力的乾部,比如盧俊義,共同去爭那個第二的位置嘛!讓他們互相牽製,互相競爭,自己穩坐釣魚台,居中協調。這就是我告訴你的,要讓‘柿子去找柿子’,要學會利用矛盾,駕馭平衡。當然,目的啊是為了團結。”
夜風更冷了,張叔將煙頭在路邊的樹乾上摁滅,火星瞬間熄滅。他看著我,眼神在昏暗中顯得格外明亮和真誠:“朝陽啊,你知道為什麼大家對你這麼好,這麼願意提點你嗎?不為彆的。一個,是牧為的為人,光明磊落,正直無私,讓人打心眼裡佩服,大家都記著他的好,願意看顧他的後人。第二個啊,也是因為你小子,是個實誠人!改革開放以後啊,聰明人一下都冒出來了,各種心思活絡,會鑽營、會來事的多了,像你這樣能沉下心做事、心裡裝著群眾的實誠人,反倒少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重,帶著一種托付的意味:“朝陽,你要記住,為人要誠!咱們做過的事,也許可以騙過所有的人,瞞住所有的人一時,但是咱們一定騙不過老天爺,騙不過自己的良心!說句不該我這個市長、不該一個黨員領導乾部該說的話,也許你現在年輕,興許不信這些。但是你記住啊,朝陽,天道是有輪回的,人心是有一杆秤的。所以啊,當縣長,當領導,我在最後送你八個字:心存善良,胸懷群眾。這八個字,你好好琢磨,記在心裡。無論走到哪一步,遇到多大的困難,有多大的誘惑,都彆忘了這八個字。這是根本!”
張叔的話,如同重錘,一字一句敲打在我的心上。在這寒冷的冬夜,在這寂靜無人的街道上,這番推心置腹的教誨,帶著長輩的關懷和一位基層的政治家的深邃智慧,深深地烙印在我的靈魂深處。我抬頭望向夜空,南方的三星依舊高懸,清冷而堅定。前路漫漫,但心中的方向,從未如此清晰。
推開家門,一股熟悉的暖意混合著淡淡的雪花膏香氣撲麵而來。客廳裡隻留著一盞壁燈,光線昏黃柔和。臥室的門虛掩著,透出溫暖的燈光。我輕手輕腳地走進去,隻見曉陽穿著淡粉色的棉睡衣,斜倚在床頭,手裡捧著一本小說,床頭燈的光線勾勒出曉陽柔和而又恬靜的側臉。聽到動靜,曉陽抬起頭,猛地丟下書,臉上帶著一絲倦意卻溫暖的笑意,兩頰泛著淡淡的紅暈,顯然是接待的時候喝了點酒。
“三傻子回來啦?”她掀開被子就要下床。
我趕緊上前兩步,按住她的肩膀:“哎,彆動彆動,我自己來。今晚上喝得有點多,不過……實在是不該去啊。”我一邊說著,一邊脫下沾了寒氣的外套掛在衣架上。
曉陽還是趿拉著拖鞋下了床,走到臉盆架旁拿起暖水瓶:“喝多了更得泡泡腳,解乏。”她說著就要去倒水。
我連忙攔住她:“彆忙活了,我自己來。這打牌啊,我得給你報備一聲,輸錢了。”
曉陽停下動作,轉過身,臉上帶著促狹的笑意,眼睛帶著審視看著我:“哎呦,輸了多少啊?能讓咱們李縣長特意報備?”
我故作懊惱地歎了口氣:“輸了一千八!這個鐘書記啊,手氣太好了,擋都擋不住,到底是馬上要上副省級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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