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點整,我和曉陽準時邁出二號院的門檻。招待所的內院確實幽靜,不對外開放的規矩無形中隔開了外界的喧囂。寒風直往人脖領子裡鑽。
我裹緊大衣,腳步不自覺放緩,目光投向隔壁那座更顯規整、此刻卻黑洞洞的院子。“曉陽啊,”我抬手指了指,“以後看來是真要和丁書記做鄰居了。”
曉陽的手臂在我臂彎裡緊了緊,另一隻手往上拉了拉羊毛圍巾的邊沿,隻露出眼睛和光潔的額頭。她的聲音被圍巾捂得有點悶,但依舊平和清晰:“丁洪濤接這個位置,資曆擺在那。五十出頭,正是乾事業的年紀。在光明區做過常務副,又在市交通局當過一把手,該見的風浪都見過。東原交通這塊牌子,在全省依舊拿得出手。”她頓了頓,清冷的空氣裡呼出一小團白霧,“不過,上次去東海考察,看人家那邊省城連接線的高速項目都上馬了,熱火朝天。咱們這搞得高標準公路項目,下一步恐怕也得爭取納入省廳的國省道統一規劃盤子了。差距……確實存在。”
腳下踩著方磚小路,枯枝被寒風刮得發出輕微細響,幾隻在枯枝上縮成一團的麻雀被腳步聲驚動,撲棱棱飛向更高處,嘰喳聲短暫打破了院子的寧靜。小花園裡草木枯黃,更添了幾分深冬的蕭索。
推開小餐廳包間的紅木門,一股混合著菜香、酒氣和煙草味的暖流立刻撲麵而來,裡麵的歡聲笑語比這暖風更甚。圓桌旁,幾張熟悉的麵孔都到了:精神矍鑠的王滿江;穿著考究、神色圓融的閆嘉文;身體發福卻的孫漢;還有田嘉明書記以及被他小心攙扶著、坐於主位的邢老爺子。
“哎喲!看看誰來了!”王滿江爽朗的笑聲先人一步,人已離席大步迎過來,熱情地握住我的手,又朝曉陽點點頭,“老邢啊!你看我說什麼來著?我這張老臉不管用,但你邢大爺的麵子那是真金白銀!朝陽縣長和曉陽秘書長百忙之中都來作陪,夠份量啊!”他聲音洪亮,帶著平安縣特有的那股親熱勁兒。
被點到名的邢老爺子正端著茶杯,手一抖差點濺出來,連忙站起身,臉上堆滿笑容:“哎呀!滿江書記啊,你這說的……不敢當,不敢當!真是沒想到,沒想到……太麻煩朝陽,太麻煩曉陽了……我這心裡,過意不去啊!”說著還想拱手。
“邢大爺,您快請坐!”曉陽趕忙上前虛扶了一把,順勢將手裡拎著的兩瓶茅台放在旁邊的備餐櫃上,臉上笑容溫婉得體,“新年好呀邢大爺,閆總,孫處長!一點心意,不成敬意。”
王滿江笑著道:“哎呀,曉陽知道啊我現在隻喝茅台啊!”
“曉陽秘書長,新年好!”田嘉明也從邢老爺子身邊站起來打招呼。
一番寒暄推讓在所難免。座位又是一番謙讓拉扯,最終還是把主位牢牢“釘”在了輩分最高的邢老爺子那邊。邢老爺子被大家簇擁著坐下,雖然拘謹,但臉上那份被捧著的紅暈是真真切切的。
“諸位!”田嘉明站起身來,笑著舉起手中的酒杯,“高興,今天我是真高興!首先啊,替邢大爺、替滿江部長、閆總、孫處,更是替咱們平安縣所有的老朋友、老同誌,感謝縣長和曉陽秘書長!能在年終這麼緊張的時候,抽出時間啊參加我們這個私人小聚。這說明了啥?”他目光掃過全場,特意在王滿江臉上停了停,“這充分說明了,咱們滿江部長在縣長心裡的地位之重!說明了咱們邢老爺子在縣長和秘書長心裡的分量之沉!更說明了,咱們縣長、秘書長,是念舊情、重感情的領導!”
王滿江立刻接過話茬,笑容滿麵地抬手點了點田嘉明:“嘉明啊,你這馬屁拍的,我都快坐不住了。但有一點你說到點子上了!”他轉向我和曉陽,眼神略顯慈愛,“這說明朝陽、曉陽,沒有忘本!沒有忘記平安縣培養了他們,沒有忘記咱們這些老兄弟、老領導、老親戚!好,這就好!一個人啊,走得再高再遠,也得記著根兒在哪!”
“滿江部長說得好!”閆嘉文立刻高聲讚同。
“是啊,朝陽縣長和曉陽秘書長一直都非常念舊情。”孫漢也笑著附和。
曉陽臉上掛著得體的微笑:“老領導言重了,都是應該的。”
我也端起酒杯:“滿江部長是老領導,平安縣是我們的根。”
氣氛在酒過三巡後漸漸到了微醺放鬆的階段。邢老爺子一直努力端坐主位,話雖不多,但眼神裡的期待卻越來越明顯。他再次端起酒杯,手腕有點顫,努力地清了清嗓子:“朝陽啊,曉陽啊……”他看著我倆,語氣帶著一種長輩對晚輩特有的、小心翼翼的商量口吻,“你們兩個都是好孩子,有出息。按說呢,我不該開這個口,給你們添麻煩。但今天既然滿江部長也在,嘉文也在……”他看了旁邊兩人一眼,像是在尋求勇氣和支持,“我和滿江,還有嘉文,在東洪這邊,也辦了個建築公司……”
王滿江反應極快,立刻笑著接過話頭,帶著責備又維護的意味拍了拍邢老爺子的肩膀:“哎呀,邢老,您這話說的……見外了不是?開公司是好事嘛!您老帶著我們發揮餘熱,支持地方建設,這是正能量!提這些,這不是顯得朝陽和曉陽不懂事嘛?朝陽縣長和曉陽秘書長能不懂這個理?他們心裡跟明鏡似的!該照顧的地方,該傾斜的地方,還用咱們這些老家夥操心?”他話裡話外都在提醒邢老爺子話說得“到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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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曉陽對視一眼,隻是默契地微笑,沒接話,等著對方繼續往下說。
閆嘉文見縫插針,立刻端起第二杯酒,滿臉真誠地看向我:“邢老說得對,咱們平安縣搞建築,那可是有底蘊的!遠的不說,就說當初在安平鄉,朝陽縣長您當時一手抓的第六建築公司,誰能想到一個小鄉鎮的工程隊,能發展成今天這個規模?”他聲音提高說道,“市裡的南關體育場!那可是重點項目!就是咱們平安六建拿下來的!我記得清清楚楚,當初劃分業務範圍的時候,六建主要的經營範圍是鄉鎮工程,對吧?可現在呢?六建的旗子早就插遍東原各市區了!為啥?實力過硬!信譽過硬!隻要是平安縣來的建築公司接活,人家東家啊都放心!不為彆的,就因為平安縣出人才啊!專業的經理、經驗豐富的施工隊多少外地的大工程,點名要咱平安縣派隊伍過去!這底氣,這基礎,追根溯源,是誰打下的?朝陽縣長,您和慶合市長,是頭功!”
這番話說完,滿桌老友都紛紛點頭,臉上的表情都寫著“回憶往昔崢嶸歲月稠”。
眾人紛紛起身附和,杯盞相碰。酒水入喉,話題很自然地轉向了平安縣的過往點滴。回憶如潮水般湧來,從多年前某個具體的工程如何克服困難,聊到孫向東的趣事軼聞,再到一些如今已難以複製的“艱苦創業”精神。
借著酒意,王滿江臉上的紅暈更深了,說話也帶上了幾分組織部長盤點“家譜”時的豪氣:“朝陽啊,曉陽啊,說真的,我王滿江在平安縣組織部乾了大半輩子,從乾事熬到部長,雖然位置不高,但有一點啊,”他微微挺起胸膛,目光炯炯,“我可以拍著胸脯說,平安縣走出去的乾部隊伍,在全市不敢說獨一無二,但也絕對是響當當的!你們的父親牧為,我的好兄弟啊,現在省勞動人事廳廳長;鐘毅書記,這馬上就要到省政協任副主席了,乾坤,水利廳的副廳長,這三個啊都是我的老領導、老上級,我今天不談他們。單說後麵這茬!”他手指虛空點過我和曉陽、田嘉明、孫漢,又向外延伸,“包括慶合市長、還有你們倆!廖自文、吳香梅、孫友福、市裡的薑豔紅……這一批批乾部,哪個不是我看著從基層一點點成長起來,考察、推薦、送上去的?咱們平安縣的乾部隊伍,那可是藏龍臥虎,青出於藍!”
“對對對!沒有滿江部長當年的慧眼識珠,我們哪有今天!”田嘉明反應最快,端起酒杯就離開座位,快步走到王滿江身邊,語氣熱絡中帶著明顯的恭維,“老部長啊,您這話算是說到根兒上了!平安縣的乾部能在市裡有這麼強的影響力,能在關鍵崗位上說得上話,您這位組織部長功不可沒!來來來,這杯酒,我代表我自己,也代表咱們今天在座的、受過您提攜的平安乾部,敬您!您必須得乾了!”
王滿江顯然十分受用,毫不推辭,哈哈一笑,舉杯豪邁地一飲而儘:“好!嘉明有心了!”
作為在場的晚輩,我和曉陽也適時舉杯,向王滿江、向邢老爺子、向在座各位敬酒。場麵始終保持著一種熱烈而融洽的氛圍。邢老爺子穩坐主位,在大家輪番敬酒下,喝得最多,臉色紅潤,眼神都有點飄了。
推杯換盞,時間在觥籌交錯中悄然滑過。眼看掛在牆上的石英鐘指針即將劃過十點,是該結束的時候了。邢老爺子眼神已顯迷離,說話也有些含糊不清。在互道了一番新春祝福後,我主動開口:
“邢大爺,滿江部長,孫處長,閆總,嘉明啊,”我看了看手表,露出歉意,“明天市裡有個重要會議,我和曉陽得一早趕過去。明天的早飯,就不陪各位吃了。”我看向田嘉明,“嘉明,就辛苦你一下,替我招待好邢大爺和各位老領導。”
田嘉明立刻起身,攙扶住搖搖晃晃的邢老爺子,姿態恭敬地應道:“縣長您放心!這點小事交給我,您一百個放心!我一定當成政治任務來辦!明天一早我就來招待所,保證讓邢大爺、讓各位老領導吃得好、休息好!”
送走了幾位客人,看著他們或互相攙扶、或腳步發飄地回了各自的房間。我和曉陽這才轉身,踏著夜色走回二號樓。冬夜的寒氣比來時更重了幾分,冷風像小刀子一樣刮過臉龐,酒意也被徹底吹散。我下意識把大衣領子豎起來,腳步加快了幾分。
“走快點,”我低聲嘟囔,“剛才茶水喝多了,有點憋。”
曉陽無聲地緊了緊挽著我的手臂,黑暗中,嘴角似乎微微勾起,促狹的聲音像羽毛一樣刮過耳邊:“三傻子,腎功能衰退跡象很明顯嘛?這才喝了幾杯?”
“嗯?”我故意放慢腳步,側頭看她,“秘書長這是開始質疑我的核心能力了?”
曉陽輕輕把頭靠向我肩膀,更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親昵的暖意:“我是關心你的狀態……主要是怕你這精力沒處釋放,憋成了無名火撒到工作上去。我嘛,也是出於維護東洪大局穩定的需要,出於組織的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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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裡不由地回了一句“謝謝組織的‘特彆關心’”,嘴上卻不再多言,加快步子衝回院子直奔衛生間。一通放水之後,渾身輕鬆不少。走出來,看到曉陽站在院子裡等我,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正抬頭看著點綴著幾顆寒星的夜空。
“剛才看田嘉明對邢老爺子那殷勤勁兒,”我走到她身邊,帶著感慨,“這禮數,真是周到啊。”
曉陽收回目光,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三傻子,記住一句話:人的地位,是隨著關係變化的。小孩子在院子裡有地位,那是因為他爸的官帽;等兒子有出息當了大官,他老子就算在村裡種地,那也是‘老太爺’。階級決定態度啊。”
曉陽站在門口,月光勾勒出她清晰的側臉輪廓,我拉著曉陽進了門,說道:“曉陽啊,今天這場飯局,我們原本以為邢大爺和滿江部長是揣著事兒來的吧?結果人家從頭到尾,除了邢大爺那句半截話被滿江圓過去,正兒八經求人辦事的話根本沒有。”
曉陽微怔,回想了一下,確實如此。
曉陽笑著道道:“三傻子啊,這說明什麼?說明我們一開始的預設就是錯的。人家就是來聯絡感情,或者說,是來看看形勢、探探路子的。所以啊,以後更要記住:彆人想找你幫忙,人家不把話挑明說出口,你就給我裝傻充愣到底。真等他來求你,你再看情況幫一把,那是你雪中送炭,他得記著這份情。要是他沒開口,你顛兒顛兒跑上去主動要幫忙?事情辦成了,人家覺得是應該的,頂多嘴上說聲謝;辦得不合他意,心裡還得埋怨你。原則問題上的忙,尤其如此,絕不能用彆人的暗示來決定幫不幫,更不能由著我們的‘以為’來瞎摻和。”
熄燈之後,自是一陣溫存……!
田嘉明把邢老爺子送回客房,確定老爺子倒頭就睡,鼾聲震天響之後,這才轉身走向王滿江住的房間。敲開門,王滿江正泡腳看電視新聞。
“邢老安頓好了?”王滿江趕忙抬了抬下巴招呼田嘉明坐。
田嘉明往小沙發上一靠,整個身體深深陷進去,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疲憊中帶著一絲放鬆:“睡了,進去就打上呼嚕了。今晚是真沒少喝。”
王滿江用毛巾擦著腳,臉上露出一絲男人間常見的、心照不宣的笑意:“嗨,老頭要是不睡,其實這招待所內部的小歌廳,點兩個姑娘唱唱歌解解乏還是可以的。環境挺好,也安全。”
田嘉明臉色一正,擺手道:“打住啊!滿江部長,這話可彆再說了。您是不知道,咱們東洪縣在掃黃打非這塊是真下狠手!我剛上任不久就搞過一波大的!這種事,我最見不得。”
王滿江訕訕地笑了笑,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切入正題:“行行行,當我沒說。老田啊,我說實話,今天要不是邢老頭親自出麵,就咱們幾個,想讓縣長和曉陽秘書長一起出來吃頓飯,怕是不容易吧?”他把擦腳布放到一邊,靠在椅子上。
田嘉明端起王滿江給他倒的熱茶,吹了吹熱氣,啜了一口,才搖搖頭:“滿江部長啊,這您可能有點小看朝陽縣長了。我跟他打交道這段時間看,他對平安縣的感情,那還是很深的。不然,”他放下茶杯,鄭重其事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感慨道,“您知道東洪這地方財政啥情況嗎?窮!跟咱們平安當年都沒法比!可縣長就敢批條子!”他伸出三個手指頭,“解決了公安局老乾部集資房拆遷安置的資金,三十萬!下一步,還要再撥一百五十萬,給局裡更新車輛裝備,改善基層所的辦公條件!滿江部長啊,您是老組織部長,當過多年領導,您最清楚,一個地方的一把手,手裡要是沒點錢,不能給下麵的乾部職工解決點實際困難,那隊伍還怎麼帶?背地裡得戳爛脊梁骨!我這個公安局長,彆的不敢說,就想抓住縣長這次支持的機會,把全局乾部職工最頭疼的住房問題和基層裝備落後這兩塊硬骨頭啃下來!讓大家看到點奔頭!”
這番話擲地有聲,充滿了想乾事、能乾事的勁頭。王滿江認真地聽著,眼神裡閃過一絲驚訝和羨慕。平安縣鼎盛時期,他當組織部長調配點經費沒這麼難,但到了東洪這窮地方,能這麼快解決這麼一大筆錢,確實需要魄力和能力。而且他敏銳地察覺到,田嘉明現在在東洪的地位,恐怕已經遠超過他在平安縣擔任政法委副書記時了。畢竟,那時他並非書記縣長甚至連自己這個組織部長都看不上眼的乾部。
王滿江順著他的話頭,也訴起自己的難處:“是啊,嘉明,你不容易。公安局的事情我這邊是幫不上大忙了,主要是沒這個職能。但我跟老邢、嘉文搞的這個建築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