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峰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鼓勵和審視:“朝陽同誌a,你是東洪的縣長,最了解基層情況。剛才聽了幾個部門的彙報,基本情況清楚了。你談談看法,特彆是關於糧食‘購銷同價’的問題,你們東洪縣委縣政府有什麼考慮的?要實事求是,有什麼說什麼。”
提前知道了嶽峰副省長要來,我也是做好了充足的準備,我翻開筆記本,聲音沉穩地開始彙報:“嶽省長,於書記,各位領導。東洪縣是傳統農業縣,糧食生產是基礎。近年來,在市委市政府堅強領導下,我們狠抓農田水利建設,推廣良種良法,糧食產量保持穩定。但正如剛才在田間地頭、在糧所倉庫看到的,‘雙軌製’下的矛盾日益突出啊。”
我詳細列舉了數據:“以去年為例啊,我縣小麥平價收購價每斤0.13元,而市場議價糧價格在0.45元左右,差價高達0.32元。農民交售100斤平價糧,相當於少收入32元。這嚴重挫傷了農民種糧、交糧的積極性。另一方麵,糧食部門承擔著保障供給、穩定市場的政治責任,但購銷倒掛帶來的巨額虧損,使企業經營舉步維艱,倉儲設施也是無力更新,農糧部門的服務能力難以提升。縣級財政背負的補貼壓力也越來越大,去年糧食補貼支出占縣財政收入的13,擠占了本可用於民生改善、經濟發展的寶貴資金。”
我知道於偉正書記最為關注的就是散學活動,我頓了頓,說道:“下麵結合“三學”活動談認識,通過深入學習南巡講話精神,學習先進地區經驗和典型做法,我們深刻認識到,解決‘購銷同價’問題,是深化農村改革、發展市場經濟的必然要求,是保護農民利益、調動生產積極性的關鍵舉措,也是減輕財政負擔、搞活糧食流通的有效途徑。這不僅是經濟問題,更是政治問題,關係到國家糧食安全根基和黨的執政基礎。”
嶽峰和於偉正不時拿起鋼筆在筆記本上寫上兩筆。我看出兩位領導對彙報還是很有興趣,就繼續道,嶽省長,於書記,結合我們東洪縣的實際情況,我們東洪縣委縣政府認為,改革勢在必行。我們建議,在確保糧食安全的前提下,積極穩妥推進糧食流通體製改革。一是逐步縮小乃至最終取消平價糧與議價糧的價差,實現‘同質同價’;二是深化國有糧食企業改革,轉換經營機製,增強市場競爭力;三是加大對糧食主產區的政策傾斜和財政支持力度,加強基層糧所的基礎設施建設。我們東洪縣願意在省委省政府和市委市政府的領導下,積極探索,大膽實踐,為全省改革積累經驗。”
嶽峰聽得很專注,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敲擊著。等我講完,他緩緩開口,聲音沉穩:“朝陽同誌,你的彙報很實在啊,問題點得很準,思路也清晰。‘購銷同價’,方向是對的。但是,”他話鋒一轉,目光掃過全場,“光講‘同價’還不夠,核心是要走向市場,讓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這也是南巡講話的核心和本質。
這些天,省上也接到不少文件,嶽峰也在學習,印象最為深刻的,就是這句話,讓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嶽峰將糧食和農業的工作一結合,也就隨口講了出來。
嶽峰繼續道:“同誌們啊,價格要反映價值,也要反映供求關係。政府的作用,是宏觀調控,是兜底保障,而不是大包大攬,更不是用財政補貼去扭曲市場信號。你們考慮過沒有,如果實行‘購銷同價’,財政補貼的壓力會不會更大?財政能不能承受?還是全部推向市場?”
曹偉兵立刻接過話頭,語氣帶著財政乾部特有的凝重:“嶽省長,這個問題我們反複測算過。壓力確實很大!目前的情況是,國家收購平價糧要付錢給農民,但銷售給市民時價格更低,這中間的差價——也就是‘糧價倒掛’——需要國家財政進行巨額補貼。東洪縣去年糧食補貼就占財政收入的13,這還是在沒有放開購銷的情況下。如果實行‘同價’,短期內補貼壓力可能會更大。但從長遠看,理順了糧食的價格機製,搞活了流通,企業有了造血能力,財政補貼的負擔反而會逐步減輕。關鍵在於改革要配套,要同步推進糧食供應的貨幣化改革。”
於偉正眯著眼算了算,與旁邊的嶽峰彙報說:“13……這個比例,基本是全省乃至全國的平均水平。壓力不小啊。”他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容,環視眾人,看大家臉上的表情都十分嚴肅,就試圖緩解略顯凝重的氣氛說道,“大家不要局促。咱們基層的同誌是抓住了改革的核心,咱們東洪縣能第一個提出‘購銷同價’這個問題,這個點抓得很好,與上級正在研究的改革方向不謀而合。這充分說明,你們縣委縣政府是動了腦筋的,是帶著問題在搞‘三學’活動。”
嶽峰看著會場的同誌就道:“糧食問題啊,牽一發而動全身啊,是極為慎重的問題!特彆是在當前,國有企業效益普遍出現拐點的大背景下,財政壓力很大。糧價改革,說到底,是利益格局的調整。搞‘購銷同價’,意味著要逐步取消對城市消費者的低價糧供應,相當於把糧價中應當由政府承擔的部分,轉給了城市居民來承擔一部分。改革嘛,就是要調整利益格局,總會觸動一部分人的利益。甘蔗沒有兩頭甜啊,但是不能總讓農民吃虧,這不公平!我這個農業廳長,還是要為農民說話的。這也是我這次來調研的目的之一,就是為我省下一步試點農糧改革摸情況、找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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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偉正道:“同誌們,省領導啊是難得來一次,大家回答問題啊不要太過保守!朝陽同誌啊,你們繼續提問!”
上次市委書記於偉正來調研,重點提出了要擴大經濟農作物試點的問題,這也是擴大農民致富增收的中肯之言。我繼續提出建議:“嶽省長,除了‘購銷同價’,我們還思考了另一個層麵。要真正調動農民積極性,增加農民收入,光靠理順糧價還不夠。應該逐步放開對土地農作物種植品類的限製,鼓勵群眾根據市場需求和本地條件,種植經濟價值更高的農作物,比如水果、桑麻、藥材等。我們縣裡已經在幾個鄉鎮搞了試點,效果不錯。這也是年前偉正書記到東洪調研時,給我們指出的方向。”
於偉正聽後,表情欣然,立刻點頭補充道:“嶽省長啊,我插一句。朝陽同誌這個建議提得非常好。我也認為,在確保基本口糧田的前提下,沒必要再硬性限製農民種什麼了。農民最了解土地,最了解市場,應該把種植選擇權交給農民。種什麼賺錢就種什麼,讓市場來引導!”
嶽峰聞言,眉頭微皺,帶著一絲疑慮:“不行吧?想種什麼就種什麼?糧食安全怎麼保證?飯碗要端在自己手裡才踏實!再說,農民與集體是承包關係,合同上對土地用途是有約定的。完全放開,會不會導致糧食播種麵積大幅下滑?”
他目光轉向我,帶著征詢:“縣裡的同誌,你們在基層看得更準,你們的意見呢?”
黃修國坦然開口,聲音帶著老農一般的樸實:“嶽省長,我一直在農村工作,我說幾句實在話。事實上,咱們農民啊,都是餓怕了的。現在就算政策放開,讓大家自由選擇種什麼,絕大多數人心裡那根弦也鬆不了!家家戶戶都會自覺自願地留足口糧田,保證自家吃飯沒問題。這是刻在骨子裡的生存本能!您放心,農民不會拿自己的飯碗開玩笑。還有最基本的公糧肯定是要保證的,我們搞試點的地方,農民在保證口糧的基礎上,才去種植西瓜,收入確實增加了不少。關鍵是引導好,服務好,幫助農民規避市場風險。”
嶽峰認真聽著,臉上露出思索的神情,緩緩點頭:“嗯……修國同誌這話,很有道理啊。農民是最講實際的。但是怎麼幫助農民規避市場風險,怎麼考慮的?”
黃修國對這個問題,是沒有深入思考的,馬上將目光看向了我。但嶽峰省長自然是看出來我們在這個問題上沒有做深入思考。
嶽峰笑眯眯的靠在椅背上說道:“同誌們啊,農民對於市場的風險判斷啊是處於最末端的,通常啊都是後知後覺,什麼掙錢種什麼,風險很高,因為農作物和工業產品不一樣啊,可以分批生產,農產品啊是集中上市,短時間內大批上市,瓜果蔬菜又不能長時間的保鮮,會造成市場供過於求,市場可是不會同情誰的,賣不出去可是要爛在地裡,看著是豐收了,價格卻更低了。咱們的農民抵禦風險的能力啊是最低的,經不起這麼折騰。我看這就是為什麼不能把農業啊完全推向市場的原因。”
嶽峰副省長的分析是透徹的,也是我們沒有考慮到的方麵,這就是同一個問題,站位更遠,看的層次更高。
於偉正也認同嶽峰副省長的說法,說道:“嶽峰省長的這個認識是深刻啊,看的十分透徹,比我們想像的要更加深遠啊,同誌們這就是我們學習的先進,這也為什麼是我一直強調要學習,隻有學習才能提高認識,才能提高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啊,大家還有什麼,要暢所欲言。”
於偉正書記環視會議室,目光又落在黃修國身上,帶著鼓勵和不容回避的審視:“修國同誌啊,剛才大家談得都很好,但感覺還沒把問題說透。‘三學’活動要求我們實事求是,解決問題!不要有顧慮,想到什麼說什麼,把基層的真實情況、群眾的真實困難,都擺到桌麵上來!藏著掖著,解決不了問題!”
黃修國坐在椅子上,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不自覺地搓著膝蓋,臉上帶著基層乾部特有的樸實和一絲為難。他猶豫再三,最終像是下了很大決心,抬起頭,知道這話說了要得罪人,但不說自己實在是憋得難受,就開口道:“省長,於書記,各位領導……那我就鬥膽再說一個事。現在群眾反映最強烈的,除了糧價,就是化肥的價格太高了!種地成本壓得人喘不過氣啊!”
他頓了頓,拿起桌上的搪瓷茶缸喝了一口水,潤了潤有些發乾的喉嚨,然後具體舉例:“就拿尿素來說吧。計劃內的平價尿素,國家定價是25塊錢一袋,這個價格農民能接受。但問題是,平價肥需要憑指標購買,數量有限,根本不夠用!農時不等人啊,追肥就在眼前,大家等不起。沒辦法,隻能去買議價肥。可議價肥的價格……翻了一倍還多!要50多塊錢一袋!這還隻是尿素,複合肥更貴!農民種一畝地,光化肥成本就得大幾十!再加上不讓留種子、農藥、柴油、機耕費、公糧……辛辛苦苦乾一年,落到手裡還能剩幾個錢?要是算上人工,那就是白忙活,甚至倒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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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眾位領導都在做記錄,黃修國越說越激動,聲音也提高了幾分:“最關鍵的是,咱們市農資開發總公司供應的議價肥,價格比社會上一些私人渠道的還要貴!縣裡的農資公司的進貨價格比市場上的銷售價格便宜不了多少,壓貨壓得公司都壓垮了,咱門的群眾意見很大啊!新聞上說的25一袋的肥料,咋買不到。膽子大的,當著麵就罵黨委政府糊弄人!”
黃修國聽著,眉頭漸漸鎖緊,手指在桌麵上無意識地敲擊著。他看向黃修國,語氣帶著一絲難以置信和隱隱的怒意:“偉正啊,不應該吧?省裡定的平價肥指標比例是1:3,也就是平價肥占供應總量的四分之一,市裡也應該是按這個比例往下分配的。市場供應雖然緊張,但平價肥不應該這麼難買啊?你們縣裡拿到的平價肥指標比例是多少?”
黃修國歎了口氣,聲音帶著無奈說道:“省長、書記,說出來你們都不信,我們縣裡拿到的平價肥指標比例……是1:9!而且,就算有指標,供銷社和農資開發總公司那邊也經常說沒貨!群眾拿著指標買不到平價肥,隻能乾著急!追肥季節就那麼幾天,錯過了就影響產量!大家沒辦法,隻能咬牙去買高價議價肥!這明擺著是逼著群眾多花錢啊!”
“1:9?!”於偉正書記的聲音陡然拔高,他一拍桌子,發出“砰”的一聲巨響!震得桌上的茶杯都晃了晃。整個會議室瞬間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胡鬨!簡直是胡鬨!”於偉正臉色鐵青,目光能刮肉一般掃過全場,“省裡定的1:3,到了縣裡就變成了1:9?!這中間差的6成指標,肥料去哪裡了?省裡給縣裡配的平價肥指標哪去了?!嗯?!”
於偉正轉頭,盯住坐在旁邊的市長張慶合,聲音很是嚴肅的質問:“慶合同誌!你是市長!這農資供應、指標分配,是政府口的工作!怎麼回事?!問題出在市裡,怎麼上傳下達變成了欺上瞞下?!農業局的膽子也太他媽的大了!沒有王法了啊?!這是要喝農民的血嗎?!”
張慶合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他作為市長,主管經濟工作,農資供應這塊雖然不是他直接抓,但出了這麼大的紕漏,他難辭其咎。他張了張嘴,想解釋什麼,但看著於偉正那幾乎要噴火的眼神,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最終隻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和滿臉的尷尬,聲音乾澀地承認:“書記……這事……農業局……”
他話沒說完,但意思已經非常明確——問題出在市農業局。
嶽峰副省長一直沉默地聽著,臉色也變得異常凝重。他端起茶杯,卻沒有喝,隻是用杯蓋輕輕撥弄著漂浮的茶葉,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位從東原一步步乾上來的老農業,此刻內心已是波濤洶湧。他輕輕放下茶杯,杯底與桌麵接觸時發出“嗒”的一聲輕響,在寂靜的會議室裡顯得格外清晰。他緩緩開口算道:“1:3的指標,執行成了1:9……平價肥買不到,議價肥價格畸高……農民種地,本就不易啊……”
於偉正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怒火,目光重新轉向黃修國,語氣帶著一種必須深挖到底的決心:“老黃!你繼續說!把你知道的情況,一五一十,全都說出來!不要有任何顧慮!天塌下來,有市委頂著!黨中央國務院一再強調,惠民政策要落實到位,不能讓好政策在‘最後一公裡’打了折扣,甚至變了味!誰在中間搞鬼,截留、克扣、倒賣農民的平價肥指標,就是給群眾過不去,就是跟黨委政府過不去,我到東原來,斃了兩個,仍然刹不住歪風邪氣,那就再抓!對這種行為,市委的態度是零容忍!發現一起,查處一起,絕不姑息!”
黃修國看著於偉正眼神裡滿是憤怒,又看了看嶽峰副省長沉靜卻隱含威嚴的麵容,心裡多了一份膽怯,也是有些懊悔,自己咋就把話說的那麼直接。他看到省長、書記都如此重視,知道猶豫不得,就繼續說道:“省長,書記我隻是就事論事啊,把基層看到的情況如實彙報。群眾反映,平價肥指標少、難買,這背後……具體是什麼原因,我們不清楚,估計是有客觀原因,說不定其他縣指標多也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