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市農業局會議室裡,陽光透過蒙塵的玻璃窗,斜斜地照在鋪著墨綠絨布的長條會議桌上,空氣裡浮動著細微的塵埃。
黃修國坐在我對麵,雙手交疊放在桌上,他剛從東洪縣副縣長調任市農業局主持工作不久,臉上還帶著幾分基層乾部特有的質樸和拘謹,此刻麵對我這個老領導兼縣長提出的“百萬資金”要求,也是顯得有些手足無措了,當天魏昌全來,黃修國全程在場,確實沒有提具體的金額。
“李縣長,”黃修國清了清嗓子,聲音帶著乾澀,“您說的這個一百萬的資金支持……魏昌全同誌在的時候,確實在縣裡工作會議上提過一嘴,說是要支持東洪搞特色經濟作物種植示範基地。但最近這幾天,我們班子啊,都還在對賬。”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坐在他左右兩側的幾位副局長和總農藝師,像是在尋求支持,又像是在撇清責任,“魏昌全同誌這個人,您是知道的,有時候……說話比較……嗯,比較有魄力,但落實起來……”
他話沒說完,但意思已經很明顯——魏昌全當初在東洪縣誇下的海口,很可能是空頭支票,甚至是個人行為,根本沒走局裡的正式程序。如今魏昌全失聯,這筆錢就成了無頭賬。
坐在我旁邊的常務副縣長曹偉兵,是個急性子,聞言眉頭一擰,聲音不由得提高了幾分:“老黃啊!你這話說的!魏昌全他當時可是代表市農業局,在縣長辦公室拍著胸脯保證的!現在他人跑了,你們局裡一句‘沒依據’就想把這事抹了?這可不行啊!”他帶著半開玩笑的語氣,那意思就是管他有沒有兔子,先放兩槍再說。
黃修國被曹偉兵這一通搶白,臉漲得更紅了,連忙擺手:“曹縣長,您彆激動,我不是這個意思!局黨組啊絕對沒有耍賴的意思!”他轉向旁邊一位頭發花白、戴著厚厚眼鏡的分管財務的副局長,“老劉,你是管賬的,你給李縣長、曹縣長說說,咱們局裡現在……賬上是個什麼情況?”
被點名的劉副局長推了推眼鏡,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慢吞吞地翻開麵前一個磨破了邊的筆記本:“李縣長,曹縣長,各位領導。咱們市農業局啊,就是個清水衙門,不像人家財政、交通那些大戶。每年的經費,省裡撥一點,市財政擠一點,大頭都用在人頭經費和日常運轉上了。去年底,魏昌全同誌……嗯,就是出事前,還挪用了省裡撥下來的部分農技推廣專項資金,去填補他那個農業開發總公司搞什麼‘三產’的窟窿,現在省廳還在追查這筆錢的下落……局裡賬上現在……彆說一百萬,就是十萬塊的活錢都難湊出來啊!眼瞅著下個月全局乾部職工的工資都還沒著落呢……”他一邊說,一邊搖頭歎氣,一副愁雲慘淡的模樣。
坐在我對麵的曉陽,作為市政府派駐東洪工作組的組長,此刻正低頭專注地看著手裡的筆記本,手中的鋼筆在紙頁上看似隨意地劃拉著。但我眼角的餘光瞥見,她握著筆的手指微微收緊。她始終沒有抬頭看我,但我知道,她心裡肯定在罵我“獅子大開口”。一百萬,對一個連工資都發不出的市農業局來說,沒有上級補貼支持,根本拿不出來。
黃修國看著劉副局長訴完苦,臉上擠出一絲苦笑,對著我誠懇地說:“縣長,您看……魏昌全同誌當初承諾的,我們農業局班子認!他代表的是組織,不是他個人。但是,眼下局裡確實困難,一下子拿出一百萬,實在……心有餘力不足啊。”他頓了頓,像是下了很大決心,“這樣行不行?您容我們班子內部再仔細盤一盤家底,看看哪些項目能擠一點,哪些專項資金能調整一下用途,或者……我們向省廳打報告,看能不能爭取點特殊支持?總之,我們一定想辦法,儘快給東洪縣一個答複!魏昌全同誌放出去的話,我們農業局想辦法兜底!”
他這番話說得既表明了態度,又留足了餘地,還巧妙地把責任推給了“班子集體研究”和“向上爭取”,滴水不漏。我心裡清楚,這“儘快答複”多半是遙遙無期了。但黃修國能做到這一步,已經算是給了我這個年輕的老領導天大的麵子。畢竟,他現在是市農業局主持工作的副書記,屁股決定腦袋,首要任務是穩住市局的攤子,而不是替前任擦屁股。
“修國同誌有這份心,有這份擔當,我很理解,也很感謝啊。”我點點頭,語氣平和,沒有流露出絲毫失望,“東洪的情況你也清楚,底子薄,老百姓盼發展盼得眼睛都綠了。魏昌全當初承諾的那筆錢,對東洪的冬小麥套種西瓜推廣項目至關重要。既然局裡眼下有困難,我們縣裡也理解。這樣吧,”我看向黃修國,“我們縣裡先自己想辦法籌措一部分啟動資金,把架子搭起來。農業局這邊呢,也請修國同誌和各位領導多費心,幫我們盯著點省裡、市裡的政策動向,有合適的項目資金,優先考慮考慮我們東洪。咱們共同努力,爭取把這個事辦成,給老百姓一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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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修國如釋重負,連連點頭:“一定!一定!縣長您放心,東洪的事就是我黃修國的事!有消息我第一時間向您彙報!”
接下來,劉超英、劉進京、曹偉兵等人又和黃修國以及農業局的幾位技術乾部詳細討論了冬小麥套種西瓜的技術要點、市場前景和可能麵臨的風險。會議室裡的氣氛總算緩和下來,大家就事論事,討論得還算熱烈。
眼看牆上的掛鐘指針指向了十二點半,黃修國熱情地招呼大家去農業局旁邊的農業賓館吃頓便飯。曉陽這時才抬起頭,合上筆記本,臉上帶著公事公辦的微笑:“黃書記,李縣長,各位,我就不去了。下午市委那邊還有個協調會,我得趕回去準備材料。你們慢慢吃,好好聊。”她說著,目光不經意地掃過我,帶著一絲催促。
我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起身道:“我送送曉陽秘書長。”
在眾人理解的目光中,我和曉陽一前一後走出會議室。走廊裡空無一人,隻有我們兩人的腳步聲在回響。走到門口時,曉陽腳步頓了一下,我也默契地停了下來。
“你們東洪的乾部,現在胃口都這麼大了?”曉陽壓低聲音,語氣帶著一絲嗔怪和無奈,她微微側頭,用隻有我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張口就是一百萬,你這是要把黃修國架在火上烤啊?他才上去幾天?腳跟都沒站穩!”
我苦笑一下,低聲解釋:“這不是沒辦法嗎?魏昌全當初當著麵誇下的海口,現在人跑了,縣裡眼巴巴等著呢。我不來要這筆錢,怎麼跟下麵交代?黃修國現在坐這個位置,他不兜著點,誰兜?”
曉陽白了我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說“就你理由多”。她沒再糾纏這個話題,而是警惕地看了看走廊兩頭,確認沒人後,身體微微向我這邊傾斜,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氣聲:“前兩天常委會……吵翻了。”
我心裡咯噔一下:“真的是東投的事?”
“嗯。”曉陽點點頭,語速極快,“於書記要動齊永林黨委書記的位置,沒通過。張市長、王市長、林書記都投了反對票。會上氣氛……很僵。最後勉強達成妥協,派了個工作組下去,組長很有可能是平安縣委副書記賈彬。”
於偉正竟然在常委會上受挫了?而且反對力量如此強大?張叔和瑞風市長都是反對票,這背後傳遞出的信號,極其複雜而微妙。
“賈彬?”我迅速在腦海裡搜索這個人的信息,“就是以前市委組織部擔任副部長?後來下放到平安縣當副書記的?”
“對,就是賈書記。”曉陽肯定道,“有人私下給我說的,於書記點的將,八成估計是他。估計是想用自己熟悉的人去盯住東投。但齊永林是什麼人?能買他的賬?我看啊,去了也不好辦。”她說完,又深深看了我一眼,眼神裡帶著提醒和一絲憂慮,“你心裡有數就行。少喝點,我走了。”說完,她不再停留,轉身快步向樓梯口走去,高跟鞋敲擊地麵的聲音清脆,很快消失在樓道裡。
我站在原地,消化著這個消息。於偉正銳意改革,手段強硬,沒想到在東投集團這個關鍵節點上沒有通過。張叔、王瑞鳳、林華西……這些重量級常委的反對,意味著於偉正在東原的權威並非鐵板一塊。派賈彬下去,與其說是監督指導,不如說是於偉正不甘心失敗的一次迂回布局。可以預見,東投集團內部的權力鬥爭將更加激烈。而這一切,都可能對東洪產生難以預料的影響——東投集團在東洪的投資項目可不少。
回到會議室,黃修國他們還在等我。我迅速調整好情緒,臉上重新掛上笑容:“不好意思,讓各位久等了。曉陽秘書長那邊有點急事。走吧,吃飯去!”
農業賓館的包廂裡,氣氛比會議室輕鬆了許多。幾杯高粱紅下肚,黃修國臉上的拘謹也褪去了不少。曹偉兵更是放開了嗓門,幾杯酒下肚,他拍著黃修國的肩膀,聲音洪亮:“老黃!咱們可是一個戰壕裡爬出來的老兄弟!你在東洪當副縣長的時候,咱們一起啃過多少硬骨頭?現在你高升了,到了市裡,可不能忘了咱們東洪的窮鄉親啊!以後農業局有啥好政策、好項目,你得多想著點咱們娘家!誰要是敢欺負你老實人,你告訴我老曹!我第一個不答應!”他這話半是玩笑半是認真,既是給黃修國撐腰,也是在提醒在座的農業局其他領導——黃修國是我們東洪出來的人,你們得給麵子。
黃修國連連點頭,端起酒杯:“曹縣長,劉主任,各位領導,同事!我黃修國能有今天,離不開東洪的培養,離不開李縣長和大家的支持!我永遠是東洪的乾部!這杯酒,我敬大家!感謝東洪對我的培養!以後局裡工作,還需要各位老領導多指點,多支持!”說完,一飲而儘。
農業局的幾位副局長也紛紛舉杯附和,場麵話說了不少。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話題又不可避免地繞回到資金問題上。黃修國借著酒意,拉著我的手,推心置腹地說:“縣長,那一百萬……扯大了啊。不過啊,我這兩天就召集班子開會,把局裡能擠的錢都擠一擠,再打報告向省廳求援!砸鍋賣鐵,我也給您湊個二三十萬先啟動起來!剩下的,咱們再慢慢想辦法!您看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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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是黃修國能力的極限了。我還能說什麼?隻能端起酒杯,和他重重一碰:“修國,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東洪的老百姓會記住你的情!來,乾了!”
下午,市委小會議室。窗簾拉上了一半,擋住了部分西曬的陽光,室內光線略顯柔和。橢圓形的會議桌旁,隻坐了五個人,卻彌漫著一種無形的壓力。
市委書記於偉正坐在主位,市長張慶合、常務副市長王瑞鳳分坐兩側,組織部長李學武和市委秘書長郭誌遠坐在下首。陣仗不大,議題隻有一個——東投集團“三學”活動整改工作組組長人選。
於偉正今天沒打領帶,白襯衣最上麵的扣子也解開了,顯得比平時隨意一些,但眉宇間的凝重卻絲毫未減。他手裡無意識地轉著一支紅藍鉛筆,目光掃過在座的四人,緩緩開口,聲音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人都到齊了。今天這個會,範圍小一點,咱們幾個先議一議。東投集團的問題,‘回頭看’的報告大家都看過了。整改流於形式,思想認識沒有真正提高,學用結合還是兩張皮。華西同誌反饋的意見很尖銳,也很中肯啊。”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張慶合臉上,“慶合同誌,上次常委會上,大家意見比較集中,認為暫時不宜調整齊永林同誌的黨委書記職務。這個意見,我尊重。但是,”
他話鋒一轉,語氣加重:“不調整班子,不等於問題就不存在了,就可以放任自流了!加強黨對國有企業的領導,這個原則不能動搖!東投集團體量這麼大,影響這麼廣,黨建工作抓不好,是要出大問題的!所以,市委決定向東投集團派駐工作組的意見,大家沒有異議吧?”
張慶合端起麵前的茶杯,抿了一口,才緩緩放下,聲音沉穩:“偉正書記的考慮很周全。派駐工作組,加強指導,幫助整改,這個方向是對的。我沒有異議。”他表態很乾脆,但緊接著又補充道,“不過,工作組下去,定位要準。主要是指導、幫助、服務,不能越俎代庖,更不能乾擾企業正常的生產經營活動。東投集團現在幾個大項目都在關鍵期,穩定是第一位的。”
“慶合同誌說得對。”王瑞鳳接口道,她今天穿著一身深色套裝,頭發披肩,顯得更加潑辣,“工作組下去,主要是幫著找問題、理思路、促整改,不是去當‘欽差大臣’,更不能給企業添亂。特彆是組長人選,一定要選一位熟悉企業情況、懂得把握分寸、能夠團結同誌的老成持重的同誌。”
於偉正點點頭:“瑞鳳同誌的意見很中肯。人選是關鍵。”他看向李學武,“學武同誌,組織部這邊有什麼建議?”
李學武早有準備,翻開麵前的文件夾:“書記,市長,王市長。根據市委要求,組織部初步篩選了幾位同誌,供領導參考。”他念道,“第一位,賈彬同誌,現任平安縣委副書記。這位同誌政治素質過硬,長期在組織係統工作,原則性強,熟悉黨務,在平安縣分管黨群工作期間,抓黨建促發展的成效比較明顯。第二位,周海英同誌,原龍投集團董事長,現任市‘三學辦’指導組組長。這位同誌熟悉企業經營,有豐富的企業管理經驗,對經濟工作有獨到見解。第三位,焦楊同誌,現任東洪縣委常委、組織部長。這位同誌年輕有朝氣,基層工作經驗豐富,在‘三學’活動中表現突出。第四位,侯剛同誌,現任市紀委副書記。這位同誌黨性原則強,作風硬朗,熟悉紀檢工作,對加強企業黨風廉政建設有優勢。”
念完名單,李學武補充道:“這四位同誌各有優勢,都符合工作組組長的基本條件。組織部傾向於推薦賈彬同誌或周海英同誌。”
王瑞鳳聽完,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直言不諱:“學武部長提的這幾位同誌,能力都很強。但是,”她話鋒一轉,“賈彬同誌長期在黨務部門工作,對大型國企的複雜性和經濟運行規律,接觸可能不夠深。周海英同誌呢,雖然搞過企業,但龍投和東投不是一個量級,而且他現在的身份是‘三學辦’指導組長,再派去東投當工作組組長,角色上有點重疊,也容易讓企業產生‘欽差’的錯覺。焦楊同誌太年輕,壓東投的陣恐怕分量不夠。侯剛同誌是紀檢專才,但工作組的主要任務是指導學習整改,紀檢色彩太重了,可能會讓企業產生抵觸情緒。”
她目光看向於偉正:“書記,我的意見是,工作組組長的人選,還是要側重選擇一位既懂黨務、又懂經濟,特彆是熟悉大型國企運作規律,在東投集團內部有一定威望或者能被齊永林同誌接受的同誌。這樣更有利於工作開展。”
王瑞鳳這番話,幾乎把組織部提的四個候選人全盤否定了,而且理由充分,讓人難以反駁。會議室裡一時陷入沉默。
於偉正轉著鉛筆的手指停住了。他看向王瑞鳳,臉上看不出喜怒,聲音平靜:“瑞鳳同誌考慮得很細致。那你有沒有合適的人選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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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瑞鳳搖搖頭:“一時還真沒想到特彆合適的。但我覺得,人選的標準可以再斟酌一下。”
於偉正沉默了幾秒,然後緩緩開口:“瑞鳳同誌的意見有道理。但工作組的主要任務,是指導‘三學’活動整改嘛,核心是解決思想認識問題和黨建工作薄弱環節。懂經濟固然好,但首要的還是政治強、黨務熟、原則性強!賈彬同誌啊在組織係統工作多年,抓黨建是行家裡手,原則性也強。雖然對大型國企的具體經營接觸不多,但工作組不是去管經營的,是去抓黨建、促整改的!我相信賈彬同誌能夠把握好這個度。”
他目光掃過張慶合和李學武:“慶合同誌,學武同誌,你們看呢?”
張慶合之前在會上抵觸了更換黨委書記的議題,至於工作組組長,已經不再那麼重要了。張慶合沉吟片刻,點了點頭:“偉正書記分析得很透徹。工作組啊主要任務是政治引領和思想建設。賈彬同誌熟悉黨務,原則性強,是個合適的人選。我同意。”
李學武立刻表態:“組織部也認為賈彬同誌是合適人選。”
王瑞鳳見書記和市長都表了態,一時確實也沒有合適人人選,知道再堅持己見已無意義,便也點了點頭:“既然書記和市長都認為賈彬同誌合適,我沒意見。隻是工作組下去後,一定要明確職責邊界,加強與齊永林同誌的溝通協調,確保幫忙不添亂。”
“這個自然。”於偉正臉上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笑容,仿佛搬開了心頭一塊大石,“那就這麼定了。工作組組長由賈彬同誌擔任。學武同誌,你代表市委,儘快找賈彬同誌談話,明確任務和要求。工作組其他成員,由‘三學辦’和組織部抽調精乾力量組成。誌遠同誌,”他看向郭誌遠,“文件抓緊起草下發,不是正式的職務,我看就不用再上常委會了,走個簡易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