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市委書記於偉正的辦公室裡,於書記談起話來倒還是很有興致,他剛才提到要給東洪縣派遣一位縣委副書記,分管群團和組織工作。我作為東洪縣長,心裡立刻明白,於書記到任兩個月,經過“三學”活動的調研和觀察,現在是要開始動手調整乾部了。我心裡十分好奇這位即將到來的副書記會是誰,但又深知規矩,不好直接開口詢問。
我馬上端正坐姿,語氣誠懇地表態:“感謝市委和於書記對東洪工作的關心和支持!東洪縣目前正按照市委部署,全力抓‘三學’促發展,各方麵任務都很重,確實急需一位經驗豐富的同誌來牽頭抓好組織和群團工作,把基層基礎打得更牢,把乾部隊伍的活力充分激發出來。”
於偉正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然後緩緩放下,臉上帶著一種深謀遠慮的平靜:“朝陽啊,你先彆急著感謝。市委目前隻是有這麼個初步打算和意向。搞了兩個多月的‘三學’活動,我們確實摸到了一些情況,也發現了一些深層次的思想認識問題,當然也發現了一批乾部。”他微微向前傾身,目光平和說道,“發現問題不算真本事,解決問題才是真正的能力啊。這就好比學生做一套試卷,遇到不會做的題或者做錯了,這都很正常,關鍵是怎麼樣把不會的題弄懂做對,把錯的改正過來,最終提高分數,這才是硬道理啊。”
他頓了頓,仿佛在組織更深刻的語言:“我們現在的改革開放,很大程度上就是‘摸著石頭過河’。很多題目,誰也不敢拍胸脯說手裡就有標準答案,甚至說啊,題目我們都沒有見過。這就需要我們有一股子敢闖敢試、敢為人先的勁頭,有時候甚至要殺出一條血路來。但是,敢闖敢試不等於蠻乾胡乾。怎麼樣儘可能地規避風險、少走彎路?這就是我們強調‘三學’的重要意義所在了。隻有深入學習領會南巡講話的精神實質,學習特區、學習蘇南等先進地區的成功經驗,學習各行各業湧現出來的典型做法,才能幫助我們提高認識、把握規律,儘可能避免犯方向性、顛覆性的錯誤。”
於偉正的語氣變得語重心長:“朝陽啊,東原的情況你是知道的,基礎弱,底子薄,久病初愈啊,經不起猛藥,更經不起折騰,試錯的成本太高了。我們再也經不起像李顯平那樣胡作非為的乾部折騰,也不能再允許像李泰峰那樣屍位素餐、不擔當不作為的乾部占著位置不乾事!我為什麼當初要頂著壓力,建議省委對李泰峰、李顯平的問題嚴肅處理?就是因為這類乾部從思想根子上就不是真想乾事、真謀發展!不處理他們,就是對不起東原的父老鄉親,我這個市委書記就是失職!”他說這番話時,神色平靜,但話語裡的決心和分量卻沉甸甸的。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於偉正書記工作的不易,特彆是他提到“頂著壓力”這四個字,從一個市委書記口中說出來,這份量非同一般。我隻是擔任東洪縣長,有的時候,在處理科級乾部的時候,就要周旋於各種複雜的關係,何況是要處理兩個省管乾部!
我接話道:“書記啊,您的工作和難處,大家其實都看在眼裡,也能理解。東原確實需要一場刮骨療毒式的變革。”
於偉正擺擺手,神色淡然:“我做工作不是為了做給誰看,根本目的是為東原老百姓謀福祉、為東原長遠發展打基礎。但是,該讓大家看到的工作和決心,也必須讓大家看到。不然,有些人還真以為我們光喊口號不乾事,‘三學’活動就是要解決這個問題。朝陽啊,你們東洪縣在這方麵就做得不錯,特彆是推動有代表性的民營企業家到黨校講課、與乾部交流這個做法,就很有創新性,也很有啟發性。”他顯然指的是我們邀請坤豪公司畢瑞豪等企業家交流的事。
於偉正談興很濃,這算是我第一次與他進行如此深入的個人交流。他繼續道:“你們的實踐,確實給了我很大的啟發。我有個不太成熟的想法,也想聽聽你的意見。我在考慮,能不能從全市表現優秀、有代表性的民營企業家裡,慎重選擇一批政治覺悟高、經營業績好、社會責任感強的,嘗試聘請他們擔任不占編製的‘經濟顧問’,或者掛職擔任縣長助理、鄉長助理,主要協助分管工業經濟的副縣長、副鄉長抓招商引資、市場開拓、營商環境優化?這也算是我構思的一項改革舉措,想先聽聽你們基層同誌的意見。”
我心裡明白,於偉正書記既然當麵提出來,心裡肯定是已經有了傾向性的主意。所謂的征求意見,更多的是希望聽到基層的支持聲音,以便他更堅定地推動這項大膽的改革。
從內心講,這項舉措的利弊一時我也難以權衡,風險與機遇並存。我謹慎地回應道:“書記,這個改革設想確實非常大膽,也極具創新精神。如果真能落地,對打破體製內外的隔閡、促進觀念碰撞融合、推動經濟工作更貼近市場,肯定會產生積極影響。這就是您剛才說的,很多題我們都沒有見過,但我們是要敢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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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偉正點點頭:“大膽嘗試也是你們東洪先做的嘛。朝陽啊,關於民營企業家當顧問這件事啊,省委趙道方書記聽取初步彙報時,也給予了原則上的肯定,認為這是新形勢下改進經濟工作方式的一種有益探索。這個啟發來自你們東洪,這就是對你們東洪工作最大的肯定啊。”
我順著他的思路說:“書記,就像您剛才打的比方,改革的路子有多種。我相信這項嘗試如果成功,很可能成為我們東原破解瓶頸、激活發展的一個重要突破口。民營企業家長期在市場一線打拚,對市場信號的感知、對經濟規律的把握,確實有他們獨特的優勢。”
於偉正點點頭,身體微微後靠,靠在沙發背上,神態略顯放鬆了些:“‘三學’活動還有一個重要收獲,就是發現和識彆了一批想乾事、能乾事、也有潛力的乾部。市委初步計劃,‘五一’勞動節過後,就開始有序調整一批乾部,把合適的乾部放到更合適的崗位上,激發隊伍活力。”
我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個機會,順勢想為縣裡幾位紮實乾事的同誌爭取一下:“於書記,我們東洪縣確實有一批乾部,在‘三學’活動中展現了很高的熱情和擔當,也湧現出一些表現比較突出的同誌,像焦楊同誌,劉誌坤同誌……”
於偉正聞言笑了笑,用手指虛點了我一下:“你呀,倒是會抓機會。不過具體的乾部情況,你還是多跟學武部長溝通彙報。組織部就是乾這個的嘛。我這個市委書記,總不能越俎代庖,把組織部長的具體工作都給包辦了,是吧?”他話說得輕鬆,但意思很明確,人事權的最終拍板,必須牢牢掌握在市委,掌握在書記手裡。
我連忙點頭稱是。市委書記最大的權力,就是人事權力,於偉正書記到任後不久就凍結了全市的人事調整,不僅是縣處級,連鄉科級乾部的提拔任用都暫時停止了,這充分體現了他對乾部隊伍整頓和掌控的決心。
正聊著,於偉正辦公桌上那部紅色的保密電話響了起來。他起身走過去接聽,臉上很快露出恭敬且略帶笑意的神情:“省長您好啊!……是,我正在辦公室……您請講。”
於偉正聽了幾句,語氣變得堅定而維護:“領導,紅旗同誌是我們東原難得的改革實乾派啊,是敢於啃硬骨頭的闖將!哪個縣委書記任上沒幾封舉報信?這很正常嘛。之前紅旗同誌在曹河縣為了打開局麵,大刀闊斧推進改革,觸動了一些固有利益格局,得罪個彆人是難免的。舉報信和上訪的集中出現,恰恰說明可能背後是有組織的……紅旗同誌是外地交流來的乾部,本土一些勢力反彈、有些不同聲音,這也是客觀存在的……乾工作,特彆是乾改革的工作,怎麼可能不得罪人?隻有不乾事、混日子的人才不得罪人。曹河縣現在正處於改革發展的關鍵爬坡期,我判斷,很可能是個彆利益受損者或者心態不正的乾部,為了泄私憤才搞這些名堂……”
雖然我聽不清電話那頭具體是哪位省長,但從於偉正恭敬的態度和稱呼來看,談話內容涉及對紅旗書記的舉報,十分敏感。我立刻意識到自己不便再留,隨即拿起茶幾上的報告文件,低聲對於書記說:“書記您先忙,我回頭再向您彙報。”於偉正一邊聽著電話,一邊對我點了點頭,揮手示意我先出去。
輕輕帶上門,我站在走廊裡,看了看手表,這次談話持續了將近半個小時。對於一個縣長而言,能獲得市委書記這麼長時間的單獨交談,確實十分難得。
心裡還想著剛才聽到的關於紅旗書記被舉報的事,鄭紅旗是我的老領導,對我有知遇提攜之恩。雖然於偉正書記在電話裡的表態是維護紅旗的,但這事畢竟可大可小。思前想後,我決定還是應該給紅旗書記通個氣。於是,我走上了市委大樓的頂層平台。
四月的陽光和煦,站在這裡可以俯瞰整個東原市區。眼前是略顯雜亂但生機勃勃的街道,遠處是冒著淡淡煙塵的工廠和成片的村落,城市建築大多低矮陳舊,但也能看到遠處幾處正在施工的工地,塔吊林立,預示著新城正在艱難地破土而出,而老城則在時光中慢慢沉澱。
我拿出那個沉甸甸的大哥大,撥通了紅旗書記的電話。先是彙報了於偉正書記原則同意對電廠項目給予財政補貼支持的好消息,然後,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在於書記辦公室門外隱約聽到的、關於有領導過問舉報信的事情,儘量客觀地轉述給了紅旗書記。
紅旗書記在電話裡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但很鎮定:“唉,估計還是曹河酒廠那件事引出來的。酒廠啊四百多號工人,租了幾輛大客車,跑到省政府門口去拉橫幅了,要求縣財政兜底,解決酒廠的債務問題,幫他們恢複生產。省市幾家銀行前前後後貸給曹河酒廠兩千多萬,現在產品嚴重積壓,虧損窟窿越來越大,銀行早就斷貸了。縣裡哪還有錢往裡填?根本填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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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河酒廠我是知道的。在平安縣的高粱紅酒廠憑借純糧釀造和獨特口感崛起之前,曹河酒廠在東原及周邊地區一家獨大,風光無限。但後來他們為了追求短期效益,放棄了傳統的純糧固態發酵工藝,改用酒精勾兌,口感、品質一落千丈,市場份額迅速被高粱紅酒廠占領。
鄭紅旗歎了口氣,接著說:“這樣吧,朝陽,明天晚上我想約一下張市長,當麵彙報一下這個事。順便把老馬和友福也叫上,一起商量商量,看看有沒有什麼化解的思路。”
我立刻猜到,紅旗書記可能是想借助平安縣高粱紅酒廠的技術、品牌或者市場渠道,來拉曹河酒廠一把,實現某種程度的合作或重組。
我馬上說:“紅旗書記,我現在正好在市政府這邊。要不,我去請示一下張市長,看看他明天晚上是否有時間?地方我來安排,定好了我讓我的秘書楊伯君通知蔣秘書。”
鄭紅旗沒有拒絕:“也好,那就辛苦你了朝陽。現在這個時機比較敏感,咱們範圍儘量小一點,人多了目標大,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誤會。這次學武和尚武他們,咱們就先不叫了。”
我明白他的顧慮,在這種敏感時刻,私人場合的溝通更需要把握分寸。掛斷電話,我在樓頂又站了一會兒,俯瞰著這座正在艱難轉型的城市。發展中的問題,終究還是要靠發展來解決。
接著,我下樓來到了市長張慶合的辦公室。相比於在市委書記辦公室的謹慎,在這裡我顯得自然多了。我熟門熟路地先給張叔的茶杯裡續上熱水,然後又自己拿了個杯子,泡了杯茶。
張叔放下手中的文件,問道:“電廠項目的事,於書記那邊原則同意了吧?”
我點點頭:“於書記沒反對,讓我們抓緊時間按程序推進,儘快落實。”
張叔沉吟道:“嗯,現在大家都在和新書記相互磨合、相互適應。於書記呢,也是第一次擔任地市一把手,工作經驗和方法還在探索中,大家都要多理解、多支持、多配合……”他話鋒一轉,帶著點探討的意味,“不過於書記對改革創新的支持力度,魄力還是很足的。”
在張叔麵前,我說話也更直率一些:“於書記的思路確實很開闊,剛才還跟我聊了些很大膽的設想。”
張叔在我麵前沒什麼保留,歎了口氣說:“是啊,有魄力是好事。但省裡有些領導對曹河縣目前搞的國有企業改革力度和方式,還是有些不同看法,給了我們不小的壓力。主要是認為曹河有些操之過急,怕引發社會不穩定。甚至……還有一些關於紅旗同誌的舉報信也遞到了上麵,反映的問題主要集中在說紅旗不關心國企工人死活,漠視群眾利益等方麵……”
我知道,紅旗書記在曹河縣搞的國企改革試點,核心就是“斷奶”,推動企業真正走向市場,自負盈虧。政府原則上不再為企業的經營虧損和銀行貸款兜底。這套思路在理論上是正確的,但在實際操作中,尤其是麵對曹河酒廠這樣曆史包袱沉重、職工人數眾多的老國企,阻力巨大。
張叔繼續說道:“曹河酒廠的問題很有代表性啊。工人多,債務規模大,社會影響麵廣,曹河縣麵臨的改革壓力確實非常大。不是政府不想幫,實在是前些年李顯平當政時期啊,默許甚至縱容縣裡企業之間相互擔保、亂拆借,形成了極其複雜的三角債、四角債,像一團亂麻,不僅拖垮了企業,也把縣政府給拖累了。現在看來啊,反倒是像東洪這樣原來國企底子薄的縣,包袱輕一點。”
我感慨道:“我們東洪算是因禍得福了。曹河畢竟過去家底厚實,但也經不起這麼折騰。要是東洪有個像曹河酒廠這樣規模的國企倒下,縣財政恐怕早就垮了。”
張叔囑咐道:“所以啊,你們那個洗衣粉廠項目,進度要加快,要確保成功。這才是真正造血的項目。上次我回平安老家,碰到老馬,他說已經跟著劍鋒去深圳考察設備去了。”
正說著,張叔桌上的電話響了,是市委辦打來的,通知他立即到於偉正書記那裡去一趟,緊急召開關於曹河酒廠問題的專題會議。張叔放下電話,匆匆起身:“於書記召集開會,曹河酒廠的事看來市裡啊躲不過去了。”
下班的時間,在東投集團,工作組組長賈彬也接到了市委辦的通知,要求他明天一早到市委參加同一個專題會議。賈彬正在納悶東投集團和曹河酒廠似乎沒什麼直接業務關聯,為何要他參會時,電話又響了,這次是市委秘書長郭誌遠親自打來的。
郭誌遠在電話裡的聲音壓得有點低:“賈彬同誌啊,市委市政府主要領導剛緊急碰了個頭,曹河酒廠的問題比較棘手,現在工人情緒激動,事態有升級的風險。市委決定成立工作組,穩妥處理此事。於書記的意思是,東投集團作為咱們東原最大的國有企業,實力相對雄厚,應該在穩定大局、幫扶困難企業方麵體現擔當,發揮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