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硯握著筆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他眼中掠過一絲訝然,但隨即恢複如常的平靜,仿佛聽到的並非天大的消息,而是一件尋常公務。他緩緩將批閱好的公文放到一旁,拿起案頭溫熱的茶盞,輕輕呷了一口。
“嗯,我知道了。”他的聲音波瀾不驚,如同在說一件早已預料的事情,目光重新落回桌案上另一份待批的河工文書。
師爺見周硯如此平靜,心中那份因“天顏將至”而生的激動不免有些錯愕。他猶豫了一下,臉上堆起更加諂媚的笑容,搓著手道:“大人!這可是天大的喜訊啊!陛下與王爺親臨蘇州!這…這足見朝廷對大人您治下蘇州的看重!大人您清名遠播,治績斐然,此次禦駕親臨,大人您…升遷有望!指日可待啊!恭喜大人!賀喜大人!”
“升遷?”
周硯終於再次抬起了頭,目光平靜地落在師爺那滿是期待的臉上。他沒有欣喜若狂,沒有誌得意滿,甚至沒有一絲波瀾。那清明的眼眸深處,反而掠過一絲極其複雜、難以言喻的情緒,像是看透了某種虛妄,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疏離。
他輕輕放下茶盞,瓷底與紫檀桌麵相碰,發出一聲極輕卻清晰的脆響。
“嗬…”一聲極淡的、聽不出是笑還是歎的氣音從他唇邊逸出。
周硯站起身,緩步踱到窗前。窗外,是蘇州府衙寧靜的後園,幾株老樹新綠,鳥雀啁啾。更遠處,隱約傳來市井的喧囂,那是他治下安定祥和的證明。
他背對著師爺,目光似乎穿透了院牆,投向了這座浸潤著千年文華、在他手中愈發井然的城池。
“帝後南巡,駕臨蘇州,乃是朝廷恩典,蘇州百姓之幸。”周硯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沉穩,帶著一種曆經滄桑後的透徹,“至於本官…”
他微微停頓,語氣沒有絲毫起伏,仿佛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簡單事實:
“為官一任,牧守一方。所求者,不過是轄境之內,百姓安居樂業,士農工商各安其分,稅賦無虧,訟獄得平,河道安瀾。此乃本分,何談功績?又何須以此邀功,妄求升遷?”
他轉過身,清臒的臉上沒有任何激動的表情,隻有一片如古井深潭般的平靜:
“傳本官命令:”“一、帝後駐蹕之所,按規製準備,務必潔淨安泰,然一切從簡,絕不許擾民,更不許借機攤派勒索!違者嚴懲不貸!”“二、鑾駕所經官道,著府衙工房帶人,將路麵稍作平整,清除障礙即可,無需大肆鋪張,更不許驅趕沿途百姓!”“三、令府衙三班衙役,自明日起,加派人手於街市巡守,維持秩序,謹防火盜。但切記,態度需和善,絕不許借機生事,驚擾百姓!”“四、曉諭蘇州士紳商賈,帝後駕臨,乃蘇州之榮。若有心覲見獻禮,心意點到即可,萬勿奢靡鋪張,更不許借此攀附鑽營!違者,本官定不輕饒!”
他的指令條理清晰,沉穩有力,沒有絲毫慌亂,更無半分借機逢迎討好之意,隻有一位成熟地方官應有的務實與對百姓的體恤。
師爺臉上的諂媚笑容徹底僵住,看著周硯那平靜無波卻透著不容置疑威嚴的臉,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板升起。他這才真正意識到,自家這位大人,與那些聽聞“天顏將至”便欣喜若狂、鑽營打點的官員,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是…是!卑職明白!卑職這就去辦!”師爺慌忙躬身領命,再不敢提什麼“升遷有望”的話,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書房內恢複了寧靜。
周硯重新坐回書案後,目光落在窗外搖曳的竹影上。他端起那杯已微涼的茶,輕輕啜了一口。清苦的茶湯滑入喉中,他眉宇間那絲極淡的疲憊似乎深了一分。
帝後親臨,是福是禍?是恩典,還是…審視?
他想起揚州傳來的、那令人心驚膽戰的清洗消息,那血染官袍、人頭落地的場景。蘇州雖清,但…當真能經得起那兩位,尤其是那位並肩王洞悉一切的目光嗎?
“升遷…”周硯唇邊再次泛起那抹極淡的、帶著自嘲的弧度。他所求,從來不是高官厚祿,而是這蘇州城的一方安寧。若因帝後駕臨而打破了這份安寧,或是引來不必要的風波,那這“升遷之機”,又有何意義?
他將目光重新投向桌案上堆積的卷宗。桑蠶稅、河工疏浚、春耕備種…這些才是他真正關心、也真正需要他躬親處置的“本分”。
窗外陽光正好,將他的身影投在書案上,顯得有些單薄,卻異常挺拔。他提起筆,蘸飽了墨,再次埋首於那似乎永遠也批閱不完的公文之中。帝後駕臨的消息,仿佛隻是投入平靜湖麵的一顆小石子,激起一圈微瀾,便迅速沉入了湖底。
蘇州的天,依舊晴朗。而這位知府大人的心思,已沉入了他守護的這片土地最細微的脈絡裡。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他深知,自己的官位,乃至身家性命,皆係於這“水”的安穩之上。其餘的,皆是虛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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