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落雪了,雪花洋洋灑灑,飄落而下。
兩人在雪地裡慢慢走著。
謝蟬一邊走,一邊伸出右手,掌心攤開,接雪花玩。
謝嘉琅拉著她的左手,她可以隨便玩,不用怕摔著。
到了花廳,謝寶珠過來拉謝蟬,小娘子的席位在屏風後麵。
謝蟬來遲了,周氏抱著十二郎,使眼色瞪她,她抱歉地一笑,朝謝嘉琅做了個鼓勁的手勢,笑著落座。
宴席上,鄭大舅果然問起小郎君現在讀什麼書。
隔著一堵牆似的落地大屏風,謝蟬聽見外麵的說笑勸酒聲停了下來,傳出背誦文章的聲音。
她立刻放下筷子,走到屏風前,伸長脖子。
屏風另一頭,謝嘉琅站在鄭大舅麵前,流利地背出文章。
屏風後,謝蟬小心翼翼地蜷著,側耳傾聽,沒注意到淺青色絲絛穗子露在屏風外。
謝嘉琅背著書,目光越過宴桌,落在那截輕輕拂動的絲絛穗子上。
她一定以為自己藏得很好。
沒來由的,謝嘉琅嘴角輕輕揚起,頓了一下,接著背誦。
明知沒有用。
明知這些發問的長輩沒有一個在意他的表現。
但是謝蟬在那邊聽著、期盼著,他還是一字一字,背得很認真。
鄭大舅又問了些儒經典籍的問題,謝嘉琅都答了。
滿堂喝彩。
鄭大舅凝視謝嘉琅許久,笑著對眾人道“不錯,學問很紮實,是下了苦功的。”
大家順著他的話誇謝嘉琅,說他很刻苦。
謝蟬放下心,回到席位上。
老夫人留鄭大舅一行多住幾天。
鄭家仆婦長袖善舞,帶著從安州帶來的禮物到各房走動,一個都不落下,連二夫人都被她們哄得眉開眼笑。
這下不止謝大爺受寵若驚,整個謝家都受寵若驚。
“鄭家人沒吃錯藥吧?”
謝寶珠從五夫人那裡聽說了一些陳年舊事,興衝衝跑來講給謝蟬聽。
當年老夫人原本屬意的長媳人選是二夫人,老太爺不同意,執意為長子聘了鄭氏。
鄭家門第高,瞧不起謝家,求親納彩問名,每次都刁難謝家。
謝家隻能忍了。
鄭氏下嫁謝家後,仗著家世,很是驕縱,和老夫人鬨了幾次彆扭,而二夫人事事聽老夫人的,因此老夫人更喜歡二夫人。
婆媳不和,鄭氏寫信回娘家訴苦,鄭大舅來江州為妹妹撐腰,把謝大爺罵得抬不起頭。
後來謝嘉琅出生,鄭家急忙撇清乾係,不想讓外人知道鄭家有個外孫身患怪疾。
這次鄭家人突然一改以前的倨傲,對謝家人這麼客氣,謝家上下都覺得詫異。
謝寶珠道“我娘說,肯定是因為長兄書讀得好,鄭家大舅他們對長兄刮目相看,想栽培長兄,所以對咱們家就好了。”
謝蟬正希望如此。
謝嘉琅非豪族出身,科舉入仕後又不肯依附世家,屢遭同僚排擠,假如他身後有鄭家這樣的家族可以倚靠,仕途肯定能平順許多。
不過前世鄭家應該沒有扶持謝嘉琅,他兩袖清風,獨來獨往,家裡隻有個看屋子的老叟。
也許這一世會不一樣?
謝蟬忍著不去找謝嘉琅玩,據說鄭大舅天天去看他,她怕打攪他們舅甥相處。
幾天後,和謝家交好的陳家老太太說家裡的梅花開了,備下酒宴,請府上女眷過去賞花吃酒。
老夫人要媳婦們都去湊熱鬨“我老天拔地,不想動彈,你們幾個去賞花吧,替我多吃幾杯酒。讓孩子們也都去,人多熱鬨。”
二夫人問“吃醉了怎麼辦?”
老夫人笑道“吃醉了就住下,你們正好躲懶。都去吧,住一天也使得,大冷天的,彆趕夜路!”
陳家的梅花聞名江州,每年求梅枝的人絡繹不絕。
出發前,謝蟬去找謝嘉琅,要青陽準備一隻青瓷瓶。
謝嘉琅在寫字。
謝蟬扒在書案前,雙手托腮,“哥哥,都說陳家的梅花好,等我回來,帶一枝梅花給你插瓶。”
她總覺得他屋裡太素淨,供一瓶梅枝,既好看,也淡雅。
謝嘉琅停筆,“好。”
他目送她蹦蹦跳跳出去。
謝蟬登上馬車時,看到馬車後麵的謝嘉文,怔了怔。
鄭大舅是中過舉的州學訓導,謝二爺和二夫人找到機會就把謝嘉文往鄭大舅跟前推,請鄭大舅指點他,怎麼舍得讓他這個時候出遠門?
轉念一想,陳家大爺是縣學教諭,二夫人不會讓謝嘉文白跑。
陳家的梅花宴擺得晚,冬日裡天黑得快,宴散時,回廊已經掛起燈籠。
謝府女眷在陳家住下,第二天早上起來,發現一夜大雪,路都凍住了,派人回府報信,又住了一天。
第三天,眾人歸家。
回到府裡,謝蟬發現鄭家大舅一行人已經走了,府中氣氛古怪。
“出什麼事了?”她問仆婦。
仆婦小聲道“大夫人走了。”
謝蟬呆住“什麼?”
“鄭家人把大夫人帶回去了。前天大爺寫了和離書,請族裡人來作見證,兩家畫了押。”
謝蟬久久回不過神。
原來梅花宴是老夫人和二夫人做戲,支開所有人。
她騰地站起身“長兄呢?”
不等仆婦回答,謝蟬已經推門衝了出去。
丫鬟在後麵叫她,她置若罔聞。
大房院子冷冷清清,大夫人鄭氏住的屋子已經搬空了,角落裡淩亂擺著幾隻被丟下的空箱籠。
青陽蹲在爐子前熬藥,看到謝蟬衝進來,朝她搖頭“九娘,郎君病了。”
謝蟬放輕腳步,進屋。
屋裡燒了炭盆,門窗緊閉,一屋子炭氣。
床上,謝嘉琅裹在被褥裡沉睡,麵色蒼白,眼角微微泛青,黑色長發散在枕頭上,薄唇沒有一絲血色。
謝蟬眼眶酸脹。
剛才,青陽紅著眼睛和她說了這兩天發生的事。
鄭家大舅這次親自來江州謝家,不是為了考校謝嘉琅的學問,而是要和謝家談判。
鄭氏早就想和離,鄭家覺得名聲不好聽,沒答應。不久前,鄭家太爺終於點了頭。
鄭家大舅和老夫人商量,他們可以把鄭氏帶來的嫁妝都留下,連外地的陪嫁田地也一並送給謝家,隻求謝家同意和離。
老夫人十分氣憤,拄著拐杖要罵人。
謝大爺攔住她,長歎一聲,“娘,阿鄭早就想走了,讓她走吧。”
鄭大舅急著在過年前辦好和離的事,派仆婦上下疏通謝家各房關係,送厚禮給謝家宗族族老,幾天內就拿到和離書,帶著妹妹回安州。
寫和離書的那天,族老看一眼站在一邊的謝嘉琅,眼神詢問謝大爺和鄭大舅大郎該怎麼辦?
鄭大舅表示,謝嘉琅是謝家血脈,當然要留在謝家,不過鄭家願意出一筆錢供謝嘉琅花費,鄭氏的嫁妝就留給謝嘉琅。
謝大爺搖頭拒絕“謝家的兒郎自然是謝家來養育,不勞外姓人操心。阿鄭嫁給我這些年,委屈她了,她的嫁妝還是帶回去吧,我們謝家也是要臉麵的人,做不出霸占娘子嫁妝的事。”
兩人爭來爭去,一個不肯帶走鄭氏的嫁妝,一個不肯留,最後族老拍板,在和離書寫下嫁妝冊子交給老夫人保管,直到謝嘉琅娶妻。
鄭謝兩家為和離之事奔忙的時候,謝嘉琅始終很平靜。
他照舊每天讀書寫字。
鄭大舅過來看他,試探他的態度,他沒有吵鬨,“阿爹阿娘想和離,那便和離罷。”
他看著兩家人互相指責,吵得臉紅脖粗,看著謝大爺在和離書上畫押,看著鄭氏拿到和離書後喜極而泣,如釋重負。
鄭氏離開的那天,謝嘉琅去送行。
當大船離開渡頭時,這個一直冷靜沉默的少年忽然對著大船喊了一聲。
“阿娘!”
少年悲愴的呼喊回蕩在江麵上。
沒有回應。
少年沿著江岸跟在大船後麵跑,“阿娘!”
他好好讀書,他每次考試能得到先生的誇獎,他可以像表兄鄭觀那樣,讓阿娘為他驕傲。
他不是她的恥辱。
大雪紛飛。
載著鄭家人的大船如一尾靈活的魚,消失在霧蒙蒙的江麵上。
天地之間,一片蒼茫。
少年立在大雪中,寒風吹透衣衫,背影孤絕。
從今以後,他沒有母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