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裡有很多道理,很多故事。
幼小的時候,父母不是在爭吵,就是在僵持,懵懂的謝嘉琅從書本中汲取知識和力量,書本不會嫌棄他的病。
房裡陣陣幽香。
謝嘉琅眼皮抬起,看著瓷瓶裡橫斜的梅枝。
謝蟬喜歡送他東西,像往洞裡儲存食物的鬆鼠,不管去哪裡,一定要帶些吃的玩的給他,看他屋子冷清,幫他裝點。
他不甚在意房中擺設,隨她布置,屋中不知不覺多了許多小玩意。
鄭氏的離開沒有影響到謝家人過年。
老夫人很快就為謝大爺相看好了人家,二夫人有個遠房表妹,人品相貌都好,隻是家裡窮苦,拖到現在沒成親。老夫人見了小郭氏,很滿意,兩家交換庚帖,定了婚期。
同樣定下婚事的還有呂鵬和謝麗華,呂家派人求親了。
二夫人心想事成,走路都帶風。
二房每天人來人往,吵得謝嘉文沒辦法靜下心讀書,眼看要到去縣學的日子了,他的治水論還沒寫好。
謝嘉文對著空白的紙張苦思許久,找不到思路,歎口氣,起身去大房找謝嘉琅借書。
大房張燈結彩,貼了喜字,小郭氏快進門了,仆婦在打掃新房。
謝嘉文找到謝嘉琅的院子,問青陽“長兄在做什麼?”
青陽道“在看書。”
謝嘉文探頭往裡看一眼。
窗戶半敞著,謝嘉琅坐在書案前,低頭翻閱一本書卷。
謝嘉文心裡暗暗佩服,過年發生了這麼多事,眼下大房要娶新婦了,謝嘉琅居然還能沉下心用功。
他走進去,說要借書。
謝嘉琅指指書架,“你自己看,拿走什麼書,留下書條。”
謝嘉文謝過,選了幾本書,寫好書條放進匣子裡。
匣中已經有一摞借書條。
還有誰會向長兄借書?
謝嘉文看一眼上麵的署名,全都是團團。
最底下是謝嘉琅的字。
“已還”。
“逾期三日,罰團團抄書三張”。
“書頁破損一角,罰團團抄書兩張”。
“已還”。
旁邊一摞字紙,是被罰抄寫的文章。
謝嘉文一愣。
是謝蟬,她不僅找長兄借了很多書,還在借書條上留自己的小名,長兄居然允許她用小名,而且在每一份借書條上寫了字,蓋了印。
這份親昵,讓謝嘉文納罕。
他想起正事,問“長兄,你的治水論寫多少了?”
謝嘉琅道“寫好了。”
謝嘉文呆住,心裡震蕩不已。
謝嘉琅竟然已經寫好了!
回到房裡,謝嘉文半天定不下心。
這幾年謝嘉琅進步飛快,謝二爺和二夫人很忌諱他。年前,鄭大舅來謝家,直接帶走鄭氏,謝二爺夫婦緊繃的心終於放下鄭大舅是州學訓導,他對外甥謝嘉琅不屑一顧,說明謝嘉琅雖然有進步,但是身患癔症,不會有什麼出息。
府裡下人說,鄭氏走後,謝嘉琅病了一場,過年時癔症發作過兩次。
謝嘉文心想,換做是自己,在過年時麵對這樣一連串的打擊,早就把書本撕了。
謝嘉琅呢,不僅沒有撕書,還帶病看書,早早寫好了治水論。
謝嘉文抓抓頭發,提筆寫字。
小郭氏進門的前一天,郭家人來謝家鋪設床褥。
二夫人領著女眷們迎接,都是親戚,其樂融融。
謝蟬心裡猜測,老夫人這是下定決心由謝嘉文來繼承家業,為二房鋪路。
謝寶珠拉拉謝蟬的衣袖,神神秘秘地道“團團,你聽說了嗎?”
“什麼?”
謝寶珠湊到她耳邊“我娘說,長兄他娘嫁人了!”
謝蟬一驚。
謝寶珠繼續說下去。
鄭氏回到安州後,很快由鄭老太爺做主,嫁給一位趙團練使做填房。
五夫人說,趙團練使和鄭氏從小認識,趙大人喪妻後,打聽鄭氏的消息,鄭老太爺才允許鄭氏和離,鄭家才會不惜以嫁妝為條件交換和離書,他們急著和趙團練使結親。
五夫人還說,趙團練使先前的夫人生下一兒一女,鄭氏寧願嫁過去給人當後娘,也不要親兒子謝嘉琅。
五夫人感慨幾句後,叮囑謝寶珠不用管謝嘉琅了,還是得一心討好謝嘉文。
謝寶珠鬆口氣,她不敢去找謝嘉琅。
她跑過去看郭家人鋪被褥。
謝蟬呆呆地坐著。
幾個名字飛快從她腦海掠過。
趙團練使。
趙夫人。
趙家小郎。
夜裡,謝蟬做了個夢。
她坐在馬車裡打盹,馬車忽然晃蕩了一下,停在宮門前的禦街上。
前方傳來吵嚷聲。
侍衛的嗬斥,老婦人尖利的咒罵,小婦人的啼哭。
謝蟬皺眉。
太監上前清喝一聲,厲聲道“皇後鳳駕在此,何人喧嘩?”
哭鬨聲戛然而止,侍衛告罪不迭,圍觀的官員散去,讓出道路,朝馬車行禮。
馬車繼續行駛,宮女掀開簾子。
謝蟬眼角餘光看見禦街旁一道高大筆直的身影,眼簾抬起。
是謝嘉琅。
他很狼狽,頭上官帽歪了,身上官袍的結紐被人扯開,臉頰脖子上還有幾道抓痕。
謝蟬很詫異,叫來太監問“謝嘉琅什麼時候回京的?”
“回娘娘,謝大人上個月回京的,陛下召他回來協助史館修國史。”
謝蟬不語,示意宮女放下簾子。
太監知道謝嘉琅與後黨不和,等馬車過去,轉頭嗬斥謝嘉琅“謝大人,你儀容不整,驚擾鳳駕,按律,罰俸三月!”
謝嘉琅低垂著頭,應是。
謝蟬回到宮中。
宮女過來回話“娘娘,剛才在宮門前吵鬨的是趙團練使的繼室夫人,他家小郎喝醉酒,傷了人命,被謝大人抓進大牢。趙家是國舅的人,刑部都說要輕判,謝大人堅持重判,趙家女眷今天進宮求情,剛好撞見謝大人,罵他狠毒。”
國舅是李恒的親舅舅,李恒母族唯一活下來的人,李恒和舅舅感情很深。
謝蟬心想,謝嘉琅的骨頭真硬,國舅的人,他照樣得罪。
不過是一件尋常小事,她很快就忘了。
謝蟬被一陣鞭炮聲吵醒。
今天是謝大爺娶新夫人的日子,周氏抱著十二郎去前堂看交拜禮。
到處是歡聲笑語。
謝蟬向謝嘉琅的院子走去。
他在書房,盤坐於小案前,一邊翻閱書卷,一邊抄寫,從背影看就知道他有多專注。
謝蟬一步步走過去,俯身坐在席子上,伸手,從背後抱住他的腰,臉貼在他背上。
謝嘉琅頓住,停筆,抬頭,“團團?”
謝蟬悶悶地唔一聲。
趙夫人就是鄭氏,謝嘉琅的母親。
前世,鄭氏棄他而去,改嫁他人。多年後,鄭氏的繼子趙家小郎犯事,他是主審,秉公執法,不肯輕判,鄭氏在禦街前攔住他,當著來往官員,罵他刻薄歹毒。
她們還抓傷了他的臉。
趙家人一定以為他是為了報複鄭氏才堅持重判。
他被人誤解。
還被罰了俸祿。
他那麼窮,沒了幾個月的俸祿,是怎麼撐過去的?
謝蟬靠著謝嘉琅,悶悶不樂。
謝嘉琅不習慣與人親近,放下筆,轉身,撥開謝蟬,“怎麼了?”
謝蟬不管不顧,又靠上去,一把摟住他左邊胳膊。
今天謝大爺娶妻。
她不知道怎麼安慰他,隻想這樣靜靜地靠著他,陪著他。
“哥哥,你繼續寫字吧,我不會吵你。”
她仰起臉,清澈杏眼裡是小心翼翼的關切。
謝嘉琅伸手拎開她。
她很乖,他撥開她,她就倒向一邊,他收回手,她立馬靠回來,嬌嬌軟軟的一團,跟沒長骨頭一樣。
相處久了,她露出嬌蠻的一麵,會對他撒嬌了。
謝嘉琅無奈,讓謝蟬靠著,轉過頭,拿起筆繼續書寫。
外麵前堂鑼鼓喧天,人頭攢動。
謝嘉琅寫著字,心裡很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