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風裡,謝蟬慢慢地道“這個隻是初稿,要定稿,還得琢磨,神仙人物怎麼塗色,怎麼刻版都很費功夫,而且這套版刻出來用的次數也不多……”
潘家人聞弦歌而知雅意“我們大娘子說,可以加錢,隻求好看精致。”
謝蟬兩手一拍,拿出算盤撥算珠。
她又有進賬了。
謝蟬先畫出幾張草稿給大師傅和掌櫃看,定稿後才在素綾上作畫。
畫好正稿,她翻開賬本算自己的工錢。
謝府的仆從找到布鋪,笑道“六爺好多天沒回府了,老夫人說,知道六爺這些天忙,後天家裡擺宴,請六爺務必要回去,鋪子裡的事讓掌櫃幫著照管一天。”
“家裡有什麼喜事?”
“九娘沒聽說?二郎要去州學了,行囊都收拾好了,等後天家裡擺酒宴客,二郎和他的同窗就啟程去州學。”
謝蟬心裡一跳,抬起頭。
她這些天忙著畫花樣子,謝六爺沒和她說府裡的事。
仆從知道謝蟬素日和謝嘉琅親近,小聲說“大郎沒被選中。”
謝蟬合上賬本,她猜到了,假如名單裡有謝嘉琅,謝六爺一定會告訴她,去縣學送東西的夥計也會和她報喜。
夜裡,謝六爺從外麵回來,謝蟬道“阿爹,明天我想去縣學看看長兄。”
“你知道了?”謝六爺坐在榻前,踢掉靴子,把腳插進熱水裡,舒一口氣,“你不用去縣學了,明天我們回府,大郎明天也要回府,他們縣學放假。”
“那我明天去縣學,和長兄一起回去。”
謝六爺搖搖頭,“等你去縣學,大郎已經出發了,你去了也是撲個空,說不定他比我們早回府,去收拾東西,早點睡,明天要早起。”
謝蟬隻得回房,收拾了些衣物,早早睡下,想著謝嘉琅,翻來覆去好一會兒才睡著。
樓下,謝六爺叫來仆從吩咐“九娘畫花樣子的事,我沒和府裡的人說,你們幾個都把嘴巴閉嚴實了,誰透露出去,立刻逐出府,誰來求情都沒用。”
眾人應是。
縣學外大街。
晨曦微露,長長的寬巷間飄灑著細密的雨絲,青石板濕漉漉的,瓦簷前水珠嘀嗒。
街巷兩旁店鋪的門板被潮氣浸潤得油亮,報曉鐘聲遙遙飄蕩。
包子店、煎餅店的夥計打著哈欠,卸下半邊門板,進進出出,爐灶裡炭火劈啪,蒸籠熱氣蒸騰。
馮老先生從縣學走出來,長隨撐著傘跟在他身側。
他背著手漫步雨中,視線落到煎餅店裡一道身影上,腳步頓住。
天色還早,煎餅店沒有正式開張,門板卸下了,裡麵桌椅凳子淩亂擺放著。
幽暗中,一個清瘦少年坐在一張四方桌前,頭裹羅巾,玄青色盤領袍,右肩結紐緊係,手裡拿了一卷書,低頭翻看。
少年就坐在油鍋不遠處,安靜地看著手裡的書,全神貫注,側臉線條淩厲。
馮老先生抬手撫須。
這一個月,每次看到謝嘉琅,這少年幾乎都在看書。
那夜後,謝嘉文他們興高采烈地收拾行囊各回各家,等著去州學,縣學裡剩下的學生羨慕有之,嫉妒有之。
縣學裡人心浮動,得知次次甲等的謝嘉琅落選,那些平時嫉妒他成績的學生忍不住說了很多風涼話。
馮老先生冷眼旁觀。
謝嘉琅一如既往,每天早起,練一套拳,回房看書,去上課,向學官請教疑問,回房看書,直到燈火亮起,再熄滅。
到集市那天,他還是帶著筆墨文具去城南幫村人讀信看契書。
陳教諭他們對他的評價並非虛言。
自律克己,堅定剛毅。
馮老先生心想,要不是謝嘉琅有怪疾,他都想給這個少年做媒了。
夥計炸好第一鍋油炸素煎兒,用笊籬撈出來瀝乾油,揚聲叫賣。
路過的行人圍上去。
夥計轉頭叫謝嘉琅“小郎君,素煎兒炸好了。”
謝嘉琅起身,謝過夥計,收起書卷,走到店外,和其他人一起排隊等候。
雨絲朦朧,一整條長隊,隻有他肩背最挺直,氣度玉石般俊逸,一眼望去,猶如鶴立雞群。
夥計包好一大包油炸素煎兒,謝嘉琅接了,提在手中,用袖子罩著,不讓雨絲打濕油紙。
馮老先生迎麵走過去。
謝嘉琅看到他,停下行禮。
馮老先生揚揚下巴,隨口問“這家的素煎兒是不是很好吃?”
今天縣學放假,學生都要回家,謝嘉琅還要特意在這裡等著買素煎兒,馮老先生都看饞了。
謝嘉琅道“家中妹妹喜歡,學生給她買的。”
他語氣和平時一樣清冷,不過說話時神情溫和,雨絲裡,嚴肅的眉眼都顯得柔和幾分。
馮老先生嗯一聲,走過去,示意隨從也買一包。
謝嘉琅提著油紙包回縣學學舍,青陽剛起來,行禮昨天已經收拾好,車夫套上車,主仆一起回謝府。
馬車走了一會兒,一輛車迎麵過來,裡麵的人掀開簾子。
“哥哥!”
嗓音甜脆。
車廂裡,低頭看書的謝嘉琅眼眸抬起。
兩輛馬車都停下來,嘩啦一下,簾子被掀開,謝蟬爬進車廂,笑著道,“好險!差點就錯過了,我剛過來,想著哥哥你一定經過這裡,在這裡等你,我們一起回去。”
謝嘉琅放下書,扶著謝蟬的胳膊,讓她坐穩。
“六叔呢?”
他知道謝蟬這些日子和謝六爺在一處,她半個月前讓鋪子夥計送了些吃的去縣學。
謝蟬道“阿爹在後麵那輛車上。”
謝六爺睡著了,在打呼嚕。
謝嘉琅嗯一聲,拿起書繼續看。
謝蟬挨著他,眼睫抬起,悄悄打量他,想和他說話,又不知道說什麼,怕惹他難受。
她雖然屏息凝神,儘量不發出一丁點聲響,但不停用眼光注視謝嘉琅,他早就察覺了,手指壓住書卷,兩道目光落在她臉上。
謝蟬一臉無辜。
謝嘉琅指指油紙包,“給你買的。”
目光又收回去,繼續看書。
謝蟬打開油紙包,油炸素煎兒的香氣溢滿車廂。
“正好餓了,剛才過來趕得急,隻喝了碗茶。”
謝蟬拿出帕子鋪開,拈起素煎兒吃。
她喜歡這家的油炸素煎兒,每次去縣學都買一點吃,不過有時候去得晚,鋪子不炸了。
謝嘉琅垂眸看書,耳畔是謝蟬小口小口吃素煎兒的聲音,貝齒咬下去,酥酥脆脆的輕響。
他凝神記誦書上文章,唇上忽然一點溫熱。
謝嘉琅眼皮撩起。
謝蟬一手拈著素煎兒,一手挪開他手裡的書,拿一方帕子塞進他手裡,“哥哥,待會兒再看吧,你也吃點東西,回去的時候肯定過了中午。”
明天要擺宴,今天府裡必定忙亂,他們回去的時候剛好錯過飯點,路上得墊補點。
謝嘉琅嗯一聲。
謝蟬自己吃,看他吃完了,又喂他一個。他默默吃了。
馬車回到謝府時,果然過了飯點。
府裡上上下下忙成一團,除了周氏記掛著謝六爺、叫仆從在門口等著,沒人出來迎接他們。
謝嘉文帶著縣學學官的薦書回府那天,府中開了大門,老夫人帶著女眷一直迎到大門前,整條街的旁支親戚也都來了。
謝嘉琅歸家,府中隻開了側門。
下人來來往往,忙著明天的宴席,看都沒看他們一眼。
謝嘉琅站在門檻前。
手心有熱乎乎的觸感。
他低頭。
謝蟬從後麵走過來,伸手,手指頭輕輕握住他修長的手指,似乎怕他甩開,又慢慢攥緊。
小娘子的手和她臉上的笑容一樣,很柔軟,很暖和。
謝嘉琅嘴角輕輕扯了一下,眉眼嚴厲,看不出笑意,隻是神情很輕柔。
“哥哥。”回到謝嘉琅的院子,謝蟬拽著他的手輕輕搖幾下,小聲安慰他,“每年都有選拔的機會。”
謝嘉琅“嗯。”
晚上,老夫人聽說謝嘉琅回來了,沒說什麼。
倒是謝二爺把謝六爺叫過去,問鋪子裡的生意怎麼樣,謝六爺說都好。
謝二爺道“你二嫂說,前幾天潘嚴兩家辦喜事,用的咱們家的喜布,遠近幾家都說好,花樣是不是南邊的?”
“不是。”謝六爺道,“是作坊一位師傅畫的花樣,她是大師傅的徒弟,還沒出師,現在跟著大師傅練手。”
聽說是個學徒,謝二爺沒有繼續問下去。
第二天,謝蟬被震天響的炮竹聲吵醒。
謝府門前喜聯高掛,賓客如雲。
謝大爺、謝二爺和謝六爺帶著郎君們站在門前應酬,人人都是一身簇新衣裳,腳步輕快,滿麵紅光。
家族裡可能出一個有功名的子弟,是合族光耀的大喜事。
處處是笑語。
謝蟬不管走到哪裡都能聽見二夫人的笑聲,女眷們圍著她奉承,她掩不住得意之色,眉毛都要飛到發鬢裡去了。
當謝嘉琅出現時,滿堂賀喜聲霎時凝固住。
眾人看著他的目光充滿同情。
謝嘉琅目不斜視,朝長輩行禮,落座。
謝蟬站起身想挪過去,周氏瞪她一眼,她坐回原位,等周氏的注意力被滿場亂跑的十二郎吸引走,趕緊起身,走到謝嘉琅的席位旁,俯身坐下,抓起一把鬆子遞給他。
“哥哥,吃鬆子。”
謝嘉琅捧著一把鬆子,失笑。
這時,大門處的說笑聲、炮竹聲、管事的唱禮聲忽然停了下來。
眾人麵麵相覷。
老夫人問“前頭出什麼事了?”
仆婦們搖頭。
很快,說笑聲再度響起,接著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呼喊聲,管事一溜煙跑進來,目光四下裡尋找著什麼。
二夫人急得站起身“你找什麼?”
管事躬身道“娘子……咱們江州的進士老爺馮老大人來了,他說要大郎出去……”
嗡的一下,在座賓客靜默一會兒後,嘰嘰喳喳交談起來。
對普通人來說,進士就是天上的文曲星轉世下凡,江州的文曲星自然就是馮老先生。大家都沒見過老先生,但是聽說過。
文曲星登門,那可是大事!
老夫人顫顫巍巍站起身,忽然反應過來“馮老大人要見大郎?”
管事一臉慌張,點頭道“是大郎,老大人說,要大郎出去。”
老夫人臉上神色變了幾變,看向謝嘉琅。
滿堂幾百道視線,不約而同地湧了過去,齊刷刷落定在謝嘉琅身上。
少年站著,濃眉黑眸,神情端正。
老夫人看他許久,道“大郎,你出去迎一迎。”
謝嘉琅應是,在眾人沉默的注視中一步一步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