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在江中搖晃,謝嘉琅執筆的手卻沉而穩,筆尖下一列列流暢剛勁的字跡。
“何事?”
他聽見聲音,頭也不抬,問。
謝嘉文輕咳一聲,道“長兄,我有幾個疑惑不解的地方想問問老先生……”
他臉有些紅。
從小到大,他習慣被當成謝家繼承人對待,謝嘉琅隻是個被所有人遺忘的廢人,現在他站在謝嘉琅身側,叫他長兄,感覺渾身不自在。
謝嘉琅繼續書寫,道“先生這些天沒有空閒,你有疑難處先記在紙上,等下了船去問先生,先生會為你解惑。”
謝嘉文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搪塞自己,退出船艙,想了想,還是去馮老先生船艙門口守著。
直到下船,謝嘉文也沒和馮老先生說上話。
下船後換乘馬車。
青陽過來找謝嘉文“二郎,郎君說今晚在旅店歇腳,先生要考校問題,郎君要你一起去,你有哪些疑問正好可以請教先生。”
謝嘉文愕然,慌忙找出自己寫滿問題的字紙,心裡油煎一樣。
等到晚上,眾人在旅店住下,謝嘉琅果然來找謝嘉文,帶他一起去馮老先生屋中請教學問。
馮老先生衣襟半敞著,沒佩戴巾子,手裡抓了把蒲扇,一邊拍蚊子,一邊問問題,末了,讓他二人提問。
謝嘉琅看向謝嘉文,示意他先問。
謝嘉文再度錯愕,捧著字紙上前,問出疑問。
馮老先生一一為他解答。
解完惑,已經是半夜了。
馮老先生一拍蒲扇,起身去睡。
謝嘉琅和謝嘉文告退出來。
“長兄……”
謝嘉文叫住謝嘉琅,今晚他把積攢的問題一口氣問了,謝嘉琅一道問題都沒問。
謝嘉琅轉身,眼眸漆黑,“什麼事?”
謝嘉文欲言又止,最後乾巴巴地道“長兄早點休息。”
他回房,躺在枕上,翻來覆去。
來州學的時候,二夫人提醒他,謝嘉琅現在得意了,一定會趾高氣揚,報複他羞辱他,他得忍著。
小不忍則亂大謀,忍一時之氣,免百日之憂……
謝嘉文每天告誡自己一定要忍……
可是謝嘉琅並沒有羞辱他。
一天後,他們抵達安州。
馮老先生要帶謝嘉琅去拜訪昔日同窗。
二房跟來的隨從趕緊推謝嘉文出來,正要開口,謝嘉文攔住隨從“我們能和先生同行,已經是沾了長兄的光,還厚著臉皮硬湊上去,先生隻怕要厭煩,算了。”
馮老先生隻帶著謝嘉琅去了。
昔日同窗得知他破例收了個學生,頗為納罕,把謝嘉琅叫到跟前,看他長身玉立,麵相端正,撫須點頭,再考校了學問,笑向馮老先生道“難怪你要破例收弟子,果然不錯。”
馮老先生搖著蒲扇,道“先彆急著誇,有件事要告訴你,請你幫忙。”
“什麼事?”
馮老先生示意謝嘉琅在外麵等著,和同窗一起走進內室,低聲道“我這個學生,天生不足,身患……”
謝嘉琅站在堂屋地上,聽見裡麵傳出驚呼聲。
隔了一道頂天屏風,他依然能聽出那聲音裡的驚訝和為難。
馮老先生的每一個同窗在聽說他的癔症後,幾乎都是這樣的反應。
他們震驚詫異,從內室出來後,再打量謝嘉琅,目光便不再隻是欣賞和愛惜。
馮老先生帶著謝嘉琅一個接一個拜訪過去,對他道“你看到了嗎,世人對身患怪疾之人,隻有厭惡嫌棄,你是要繼續,還是返回江州?”
謝嘉琅麵色平靜,道“學生是來求學的。”
風言風語,冷嘲熱諷,動搖不了他的意誌。
馮老先生點頭。
這日,馮老先生的幾個同窗包下州學附近的登雲樓,叫了幾壇豐和春,設宴招待他。
酒醉飯飽,說了些往昔同窗的趣事,同窗們對望一眼,提起謝嘉琅。
“他次次是甲等,縣學報上來,按官學製度,我們可以收下他……不過他有這樣的病,以後前途難料,一輩子被人恥笑是一定的,你可憐他,幫他入學就是了,何必收他為弟子?”
馮老先生笑著道“老頭子高興。”
又道,“我不是可憐他,是想看看這孩子能走多遠。你彆看他年紀小,我們幾個年輕時都不如他。”
同窗都笑“你這是愛才,自然要誇他。”
馮老先生搖搖頭,環視一圈,“老嶽,你記不記得少年時,我們幾個在這登雲樓喝醉了酒,一口氣爬上山,攀到高塔上觀江,寫下幾首詩……”
說起這件事,眾人都笑了。
那時候年輕氣盛,意氣風發,一個個都覺得自己是諸葛再世,伊尹重生,是可以扛起重任的治世能臣,指點江山,品評天下人物,分析朝堂局勢,豪氣衝天,氣勢可吞江河日月。
後來他們科舉入仕,分散天下,有人平步青雲,有人鬱鬱不得誌,還有人卷入朝堂漩渦,丟了性命。
曾經的抱負、理想、誌氣,早就在現實重壓下磨滅得一乾二淨。
如今垂垂老矣,回想當年,眾人隻覺得恍如隔世。
馮老先生捧著酒杯,自嘲一笑,“前朝末年,天下大亂,中原十室九空,我馮氏一族本是大族,戰亂中隻活下來幾個孤兒……我秉先父遺誌,有意創出一番事業……奈何本性懶惰,未能如願。”
他曾經壯誌滿懷,然而到了任上,他發現自己舉步維艱,他有一肚子的治國方策,可是連縣衙的一個小吏都不聽他指揮。
“馮某慚愧啊!”
眾人聽了這話,都惆悵起來。
他們年輕時各有各的野望和抱負,到頭來,隻能回首往昔,感慨歲月不饒人。
匡扶社稷,何其難也。
馮老先生喝一口酒,道“我老了,不中用了,這輩子沒做過幾件好事,愧對先祖。我看謝嘉琅不錯,我們做不到的事,不妨讓他去試一試。”
眾人納悶“你的意思事,我們做不到的事,他能做到?”
馮老先生點頭。
一名老者沉吟片刻,搖頭“我們為官時,朝廷百廢待興,世族勢力被削弱,先帝先殺宗室,手刃親手足,再誅母族、妻族,把河北世家殺了一半,何等強勢!那時,我們這些寒門之士依然寸步難行!何況如今!”
“世族把持朝政千百年,不管哪朝哪代,他們不可撼動,先帝殺了那麼多世族,得了一個暴君之名,再看如今朝堂,皇權依然受世族掣肘,文武百官,有一半姓崔。”
“你們看,崔貴妃雖然沒有封後,其實和皇後無異,他日必是崔貴妃所出的八皇子登基,崔氏權傾朝野。”
“先帝雷厲風行,當今聖上受先帝教導,依我看,絕非懦弱之輩,崔氏眼下風光,禍福不定。”
“朝廷紛爭,不過是他們那幾家幾姓在內鬥,換來換去,還是世族說了算。”
眾人都是多年老友,而且未做過高官,如今又不在朝中,談論起朝政,並無顧忌。
馮老先生冷笑“照你們的意思,既然世族不可撼動,時局無法改變,天下之人就應該像我們這樣,渾渾噩噩,混吃等死,坐視朝政一日日腐敗,百姓生活困苦?”
“我們讀書立誌,就是立這樣的誌?!”
“你們教書育人,為朝廷選士,胸中卻無一絲誌氣,你們的學生如何有誌氣?”
眾人沉默。
馮老先生放下酒杯,站起身,走到欄杆前,望向樓下。
登雲樓外,遼闊的長江自西向東,波濤翻湧,奔流而去。長江對岸,層巒起伏,峰嶂冥密。
驚浪拍打沿岸峭壁,氣勢恢宏。
一個少年立在樓下高台邊,長身玉立,眉眼端正,是一張清正的臉,也是一張冷靜克己、風雨不動、無情無欲的臉。
這樣的人,意誌堅忍,冷峻剛毅。
多日相處下來,馮老先生越了解這個少年,越覺得自己的決定沒有錯。
他回頭,撫須,緩緩道“我們做不到的事,後人未必做不到!後人做不到,還有後人的後人!我馮某沒什麼本事,但看到有後人堅毅遠勝於我,順手拉他一把,何樂而不為?”
“將來他若能做到我馮某做不到的事,也算我馮某積了一點功德。”
眾人默默咀嚼他的話,臉色各異,不再試圖勸說他放棄謝嘉琅。
“馮老怪說得對,我們辦不到的事,後人未必做不到。”
“我們老了,將來是年輕人的。”
酒樓外,峭壁下,江流滾滾,湧向天際。
辦好所有文書,馮老先生要謝嘉琅自己去州學,“現在州學的人大概都知道你身患癔症了,為師沒有幫你隱瞞,你的同窗都是各州縣的佼佼者,個個傲氣,他們也許不會當麵侮辱嘲笑你,不過他們一定會用最刁鑽的辦法挖苦你、打擊你。”
謝嘉琅臉上沒有畏懼之色。
自小便是如此,他習以為常。
馮老先生嘖嘖幾聲,因為學生的鎮定而感到滿意,又覺得學生太鎮定了,沒能嚇著他,不好玩。
這小子,天生的清冷寡欲,克己到叫他這個老頭子汗顏。
州學的大門建在幾十級台階之上,雙層飛簷,威儀莊嚴,門上掛著先帝親筆寫下的匾額。
謝嘉琅一步步登上台階,走進去。
山風吹拂,撩起他的袍袖,山牆上雕刻的遊龍圖閃耀著灼灼的金光。
謝嘉琅分到一間學舍,他走過去,感覺到長廊兩邊的學舍有打量的視線看過來。
“聽說他有病……”
“看著好端端的……”
“這種人也能進州學?”
謝嘉琅目不斜視,走進自己的學舍。
青陽捧著一封信上前,滿臉是笑“郎君,九娘的信送到了。”
謝嘉琅接過信,走到窗前,盤腿坐於書案旁,拆開信。
厚厚幾張紙,一股淡淡的桂花甜香。
謝嘉琅失笑。
信上,謝蟬先問他平安,到安州習不習慣,州學如何,同窗如何,學官如何,然後叮囑他小心保養,勿要辛勞,最後寫他剛走她就想他了,信是他離開那天就寫的,所以沒什麼新鮮事。
謝嘉琅看完信,提筆蘸墨,鋪開紙張。
吾妹團團,兄已抵安州,一切安好……
他寫州學氣派的大門,安州繁華的集市,登雲樓的灌湯包子果然好吃,馮老先生吃了好幾籠……
她想知道的、感興趣的,他都寫了一筆。
本來覺得報個平安,說些見聞就夠了,想到謝蟬收到信,肯定很喜歡知道這些,那雙杏眼一定亮晶晶的,謝嘉琅又多寫了一頁。
謝蟬收到這封信,已經是兩個月後了。
這時候謝大爺和謝六爺已經回到江州。
謝六爺回府的那天,謝蟬撲上來訴委屈,她被周氏拘在院子裡,快悶出病了。
這時,布鋪的掌櫃找到謝六爺,急得滿頭汗。
“六爺,前些時候您不在,嚴家想訂製新的花樣,我們不敢來府裡問九娘,一直拖著,嚴家說再不給他們花樣子,他們就去買範家的。”
謝蟬在外麵探頭探腦,偷聽到這句,立即叩門“阿爹,我可以畫!”
謝六爺歎口氣。
他想壓製女兒的性子,狠下心不帶她去安州,剛回來就碰到這事,真是天意。
謝六爺打開門,臉還板著,眼睛裡卻有笑意“明天和我去鋪子。”
謝蟬抱住謝六爺,“阿爹最好了!”
第二天,鋪子的粉壁上掛出新的花樣粉本,供顧客挑選。
客人問起粉本是不是大師傅的新作,掌櫃搖搖頭,道“是我們大師傅的徒弟畫的。”
布鋪的花樣新鮮,大方,貴氣,還雅致,漸漸地傳出名聲。
年底,所有賬目交給老夫人過目。
老夫人發現布鋪盈利比往年多幾成,笑嗬嗬地問謝六爺“聽說今年鋪子出了不少新花樣?”
謝六爺輕描淡寫“大師傅的徒弟出師了,她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