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蟬的病沒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老夫人聽說廟裡的姻緣簽很靈,趁著天氣好,帶著婚事不順的謝麗華去廟裡求姻緣簽,謝嘉武、謝寶珠、十一娘他們也都去了,隻有謝蟬沒去。
女眷們回府,丫鬟說,廟裡的接了謝麗華的簽,連聲恭喜,說她必能嫁入官宦家,把老夫人哄得眉開眼笑。
謝麗華臉上也有了笑容。
隻有謝寶珠冷笑。
謝蟬躺了兩天,第三天就活蹦亂跳了,丫鬟仆婦都笑嘻嘻的,說她以後是大姑娘了。
周氏看著一日比一日出落得標致的謝蟬,十分感慨,叫來周舅母,姑嫂兩個支開丫鬟,在屋子裡嘰嘰咕咕說了很久的話。
周舅母離開前,站在門口打量謝蟬,臉上笑眯眯的。
謝蟬被她看得渾身汗毛直豎。
“病”好了後,謝蟬接著忙碌,陳梅來府裡找她玩時,她剛剛合上賬本。
陳梅是陳教諭的女兒,那年送謝蟬幾支梅花插瓶的陳家姐姐。
“九娘……”陳梅拉著謝蟬的手,含羞帶怯、又好像漫不經心地問,“你長兄那個人怎麼樣呀?”
謝蟬從她的語氣裡敏銳地聽出一些其他的東西。
她怔了怔。
陳梅羞紅了臉,低頭絞衣袖。
“你要我回答的話,我長兄自然是樣樣都好。”謝蟬輕笑著回,“姐姐怎麼問起這個?”
陳梅臉頰紅透,“我阿娘說,爹爹很喜歡你長兄。”
陳教諭很欣賞謝嘉琅,當年就是陳教諭力排眾議要推薦謝嘉琅去州學。
謝蟬低頭沉吟。
陳梅緊握著她的手,咬了咬唇,輕聲道“九娘,你從來不傳彆人的閒話,有句話我隻敢問你……你千萬不要和彆人說我問了你這件事……”
謝蟬抬頭,已經猜到陳梅想問什麼。
“你長兄那個病……是不是治不好?”陳梅紅著臉問。
謝蟬心裡歎息一聲,道“我們兩家常來往,是什麼狀況,姐姐都知道的,我哥哥不會隱瞞什麼。”
陳梅失望地咬唇,沉默片刻,笑了一下。
其實她心裡有數,隻是不安之下非要找個人問一問。
等陳梅走了,謝蟬去找謝嘉琅。丫鬟告訴她,謝嘉琅不在。
“大郎這幾天常去陳教諭家,陳教諭天天留飯,要夜裡才能回來。”
謝蟬愣了一會兒。
這麼說,謝嘉琅和陳梅也經常見麵?
陳梅不會因為陳夫人的幾句話就跑來找她問謝嘉琅的事,一定是陳教諭和陳夫人對陳梅透露了什麼。
陳家的意思,謝嘉琅知道嗎?
如果他知道兩家在說親,還每天去陳府,是不是說明他也願意和陳家結親?
前世,謝嘉琅一直沒有娶妻。
謝蟬記得,他有意中人。
謝嘉琅親口告訴她的。
那時李蘊在宮裡尋死覓活,鬨得太厲害了,謝蟬勸不住她,隻能帶著宮人堵住謝嘉琅,問他為什麼那麼堅決地拒絕一位公主。
謝嘉琅一開始說自己身份卑微、身體不好,配不上公主,謝蟬把話帶給李蘊,李蘊說她不在乎。
謝蟬再問謝嘉琅。
謝嘉琅一身緋紅官袍,立在寺廟的蓮花雨簾下,回頭瞥謝蟬一眼,長睫垂下,道“娘娘,臣已心有所屬。”
謝蟬很詫異。
那一刻,雨簾下水珠淅淅瀝瀝,佛塔靜靜矗立,烏黑殿頂後飄來一聲一聲悠遠的鐘磬音,謝嘉琅站在階前,望著殿頂之外沐浴在蒙蒙細雨中的翠微遠山,麵龐平靜。
他語氣很平淡。
謝蟬卻從中聽出了一種無儘而深沉的苦澀。
後來,謝嘉琅竟然一生都沒娶妻。
謝蟬從未見過他那樣的男人。
世家大族裡,公子郎君十三四歲就開竅,身邊丫鬟侍女如雲,長大娶妻,哪一個不是三妻四妾?即使夫妻再恩愛,丈夫身邊也有幾個侍妾。所有人習以為常。李恒納妃的時候,謝蟬一遍遍告訴自己不要嫉妒,因為是遲早的事。
謝嘉琅呢,說他有意中人,於是一生不娶。
謝蟬始終不知道他的意中人到底是誰。
此刻,謝蟬盤腿坐在謝嘉琅的書房裡,看著案幾上插了幾枝海棠的瓷瓶,忍不住浮想聯翩謝嘉琅的意中人會不會是陳梅或者其他江州小娘子?
隻有年少時喜歡的人,才能讓他銘記終生吧?
如果謝嘉琅的意中人是陳梅,謝蟬可以在陳梅麵前多說點他的好話。
她希望謝嘉琅能得償所願,和愛慕的女子締結良緣,白頭偕老,而不是煢煢孑立,伶仃一生。
可是陳梅好像有點介意謝嘉琅的病。
謝蟬想著心事,扒在書案上睡著了。
“團團。”
有人叫她,聲音溫和,手指輕輕拂一下她束發的絲絛穗子。
謝蟬揉揉眼睛坐起身。
謝嘉琅展開一條毯子蓋在她肩頭,把她整個裹住,“怎麼睡在這裡?彆著涼了。”
謝蟬抓緊毯子,“哥哥,你從陳家回來的?”
“嗯。”謝嘉琅應道,倒了一盞熱茶塞進謝蟬手裡。
謝蟬喝口熱茶,從胸膛開始一點點暖和起來,“哥哥,你見到陳姐姐了嗎?”
謝嘉琅拿了幾卷書回來,一卷卷翻開看,頭也不抬,“誰?”
“陳家姐姐。”謝蟬放下茶盞,裹著毯子在席子上蠕動一樣挪到他身邊,“每年送我梅花的陳家姐姐。”
謝嘉琅看著書卷,唔一聲,“沒有。”
謝蟬看他反應,感覺他好像不喜歡陳梅。
雖然他向來是這副沉靜寡欲的模樣,但是少年人提起喜歡的人,應該不會這麼冷靜淡漠。
謝蟬問“哥哥,你知道大伯父和陳教諭最近在談的事嗎?”
謝嘉琅濃黑的眸抬起,瞥謝蟬一眼。
謝蟬仰著臉看他,很關心的神情。
不是小女兒家好奇打探,是很認真的關切。
謝嘉琅收回目光,“老師隻是隨口一提,以後不會再說了。老師叫我過去是要指點我的文章。”
他隻是說了一句自己的病無法治愈,陳夫人就皺緊了眉頭。
謝蟬看他神色,不像是失望的樣子,喔一聲。
看來他確實不喜歡陳梅。
他的意中人另有其人。
“團團。”
“嗯?”
“行禮都收拾好了?”
謝蟬連忙點頭,“好了,好了,早就收拾好了。”
看她迫不及待的樣子,謝嘉琅薄唇揚了一下,“船定好了,等天晴就出發。”
陳家和謝家的親事到底還是不了了之了。
陳教諭頗中意謝嘉琅,而且深信謝嘉琅以後必定能出人頭地,起了招女婿的心思,想著趁他回江州可以定下,便和謝大爺提了一句。
陳夫人聽說,眼圈一紅,哭天抹淚“他那個病,做你的學生沒什麼,做你的女婿,你狠得下這個心嗎?你這是把梅娘往火坑裡推!”
陳教諭反駁“現在他年紀也不大,要專心科考,一直請醫用藥,說不定再過幾年能治好,那時再成親……”
陳夫人哭哭啼啼“那等他治好了再來提親吧!我們家梅娘不能嫁給一個有癔症的人。你是個大男人,怎麼懂得女人的辛苦!嫁那樣的人,一輩子都完了!”
陳教諭隻得罷了。
消息傳出,二夫人很是快意謝嘉琅再出色,還不是被人嫌棄?
二房這些天在為親事奔走,老夫人和二夫人想給謝麗華再尋一門好親事,可是江州人人都知道謝家先前和呂家訂過親,事情有點難辦。
二夫人聽了些冷嘲熱諷,存了一肚子氣。
到謝蟬處理好家裡家外大小事務,和謝嘉琅出發的前一晚,丫鬟說二房不知道搭上了誰的關係,為謝麗華尋了一門好親事,男方家的親戚要過來相看。
翌日,謝嘉琅領著謝蟬拜彆長輩,老夫人不鹹不淡地囑咐了幾句話。
出門前,謝蟬想起有支畫筆沒帶上,回房去拿,她最近在琢磨一幅青山鬆林圖,需要特殊的畫筆。
找到畫筆,謝蟬匆匆往外走,一道人影突然從轉角的地方衝出來,直直撞向她。
她猝不及防,一個趔趄,手裡的紙筆掉落在地。
仆婦忙走過來扶住她。
謝蟬抬起頭,看清來人。
“五姐姐?”
謝寶珠抬起頭,臉上汗水淋漓,一張臉白得發青,整個人瑟瑟發抖,掃她一眼。
“我沒看到你。”
她丟下一句話,抬腳走了。
謝蟬皺眉,出了門,登上馬車,心裡忽然咯噔一下。
剛才的謝寶珠,讓她想起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