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蕭氏庶出的子弟,生母和張夫人很合得來。姨娘曾請張夫人幫他說一門親事,張夫人說她在江州認的乾女兒很好,姨娘和他都半信半疑,覺得小門戶的小娘子見識太少。萬萬沒想到,他們還沒拿定主意,倒是江州謝家委婉拒絕了張夫人。
姨娘慪了一肚子氣,咬牙嘲諷謝家也不看看他們是什麼人家!蕭家看得上他們,是他們幾輩子的造化!
蕭仲平很好奇張夫人的乾女兒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可巧他和張九同行,知道張九要來江州送節禮,威逼利誘張九帶著他一起過來,見識一下謝九娘的廬山真麵目。
見著了,蕭仲平開始魂不守舍了。
張九哈哈大笑,拍蕭仲平的肩膀“你這是看上九妹了?我母親的眼光沒錯吧?”
蕭仲平望著岸邊模糊的身影,點點頭。
張九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誰叫你一開始瞞著九妹呢!這下自討苦吃了吧?”
蕭仲平苦笑。
馬車車輪滾動,在雪地裡留下一道道車轍。
謝六爺偷偷看一眼謝蟬,小聲說“我覺得那個曹公子好像看不上我們這種人家,不知道是張家的什麼親戚,以後不能和他來往。”
謝蟬嗯一聲,點頭“阿爹說得對。”
謝六爺放心了。
謝蟬捧著暖手爐,靠坐在車廂裡,閉上雙眸。
腦中思緒混亂。
前世認識的人,這輩子再見,她已經能平靜地應付,不像當初遇見張鴻時那麼驚愕了。
她不是京師那個謝氏的十九娘,隻是江州謝六爺的女兒,謝嘉琅的妹妹。
她喜歡現在的身份,喜歡眼下的平靜踏實。
這輩子,她希望謝嘉琅能仕途平順,少一點波折坎坷,她會儘力幫他,不過那樣的話,肯定會不可避免地遇見更多認識的人。
前世身為皇後,幾乎每天都要接見朝中命婦,典禮、宮宴、圍獵上,李恒倚重的文武重臣她也都見過。
將來謝嘉琅入朝為官,她跟著去京師,必然會碰到很多上輩子的熟人。
甚至是李恒。
她得做好這個準備。
京師。
大雪紛飛,巍峨皇城矗立在皚皚白雪間,鉛華洗淨,鴟吻走獸屹立在高空,威嚴肅殺,雄峻古樸。
姚府。
姚玉娘從噩夢中驚醒,臉色慘白,汗水濕透衣衫。
她經常做噩夢,但是夢境都破碎淩亂,模糊不清。夢醒後,她隻能感覺到夢中的絕望憤恨,其他的什麼都記不清。
可是這一次,她坐在床帳裡,冷汗淋漓,分明聽見鐘聲響了十幾下,夢境中的畫麵依然殘留在腦海中。
姚玉娘魂不附體,哆哆嗦嗦地下床,梳洗,用飯,在房裡轉了幾個圈,夢境仍然清晰。
不可能,一定是她日有所想,才會做那樣的噩夢。
姚玉娘一遍遍默念,終於說服了自己,梳妝打扮,入宮去看望崔貴妃。
大雪下,梧桐宮裡一片歡聲笑語,崔家女眷入宮陪崔貴妃賞雪,小娘子們以雪為題聯詩玩。
太監總管忽然過來給崔貴妃請安,道鳳州有獵人捕捉到一隻罕見的白狐,當地人以為祥瑞,進貢給皇帝,皇帝命總管將白狐送到梧桐宮,給崔貴妃養著玩。
眾人感歎,皇帝對崔貴妃果然是寵愛備至。
白狐送進梧桐宮,眾人都不賞雪了,圍著白狐狸看。
人群裡,姚玉娘看到那隻白狐,猶如一個焦雷在頭頂炸響,臉色蒼白如紙。
她不敢失態,照常和彆人說笑,宴散,登上馬車,頓時癱軟在車廂裡。
馬車回到姚府,姚父和姚母過來看姚玉娘,見了她的模樣,大驚,追問“你今天是不是在宮裡受委屈了?”
姚玉娘搖頭,身上像打擺子一樣,一陣陣發抖。
姚父眉頭緊皺,支開姚母,問姚玉娘“玉娘,你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和你阿娘?為父早就想問你了,你支使家裡的衛隊南下去做什麼了?為什麼要他們去追查謝家十九?”
姚玉娘不敢吱聲。
姚父語氣一沉“玉娘,你以為你做的事隻有你知道?你一次次派人查謝家,彆說謝家起了疑心,就連崔家都覺得你古怪,暗中派人跟著咱們家的人,想知道我們家到底在查什麼,是為父幫你把尾巴掃乾淨了。崔家想要崔芙入宮,會一直派人盯著你,找你的把柄,你到底有什麼瞞著為父的?”
姚玉娘呆住了,她以為自己神不知鬼不覺,原來她早就驚動了京師世家,是阿爹幫她把事情壓下來了。
她隻是個十幾歲的小娘子,雖然一肚子野心,但是還沒有真正經曆過宮廷紛爭,想起昨晚的夢,心裡更加害怕,哭著道“阿爹,今天皇上送給崔貴妃的那個祥瑞,我夢見了!那隻白狐狸會抓傷崔貴妃,崔相爺的一個學生上奏說鳳州知府嫉恨崔相爺,故意送瘋狐狸謀害崔貴妃,要治鳳州知府一個大不敬之罪……鳳州知府懼怕崔氏,懸梁自儘,鳳州百姓全都穿上麻衣,咒罵崔貴妃,京師到處都在傳這事……再後來,後來崔貴妃突然死了!我夢見了,崔貴妃突然死了,崔相爺他們被流放,崔芙被沒入掖庭……八皇子……八皇子的腿斷了,被皇上圈禁了!”
夢裡,李恒被金吾衛拖走時,她剛好在場,現在她耳朵旁仿佛還回蕩著李恒的雙腿被生生打斷的骨頭碎裂聲。
打斷李恒雙腿的,是一支馬球球杖。
“阿爹,我覺得那都是真的!我真的看到了,八皇子的腿斷了!崔家被流放了!”
姚父臉色驟變,一瞬間,眼中慈愛全部褪去,表情陰冷。
“閉嘴!你知道你在胡說什麼嗎?”
姚父嗬斥女兒,起身,掃一眼在屏風外侍立的丫鬟。
丫鬟們抖如篩糠,一個接一個跪倒在地。
姚父飛快走到門口,叫來自己的心腹,道“玉娘房裡的丫鬟,她的仆婦,她使喚的那些人……一個都不留,做得乾淨點。”
心腹一驚,嚇得肝膽俱裂,一句話不敢問,垂首應是。
很快,丫鬟仆婦們都被拉走了,哭喊求饒聲響了一會兒,戛然而止。
姚父吩咐完,進屋,看著麵如土色的女兒,“你病了,好好在房裡養病。”
姚玉娘坐在床帳裡,毛骨悚然。
她的房間被姚家親兵看守起來,除了姚父和幾個啞仆,其他人都不能靠近一步。
姚母找姚父哭鬨。
姚父無動於衷,警告姚母“玉娘說了些不該說的話,那些話誰聽到都是死,稍有不慎就會連累我們全族,你想害死全族嗎?”
姚母不敢鬨了。
姚父照常上朝下朝。這日大雪,皇帝留眾位議事大臣在殿中用膳,一個太監突然匆匆走來,在皇帝身邊耳語幾句,皇帝放下筷子,往後宮去了。
崔尚書問太監“是不是貴妃那邊出了什麼事?”
太監答道“前幾日鳳州進貢一隻白狐,貴妃非常喜歡,養在宮苑裡。今天貴妃和公主在宮苑玩,白狐忽然撒瘋,抓傷了貴妃。”
又道,太醫已經到了,在為崔貴妃包紮傷口。
崔尚書皺眉道“野性未脫的畜生也敢往宮裡送!”
幾位大臣都出言關心崔貴妃傷情,姚父也一臉愁容,跟著擔憂,心裡卻掀起驚濤駭浪。
他家女兒做的夢竟然成真了?
姚父開始真的發愁了。
姚家想讓女兒嫁給八皇子,崔家也想,為此兩家暗暗爭鋒,但兩家利益一致,都擁護八皇子,沒有其他矛盾,假如玉娘的夢是真的,崔家合族傾覆,姚家也不會有好日子過!
崔家權傾朝野,出過好幾任宰相,門生遍布朝堂,和皇族李氏盤根錯節,不可能一夕之間說滅族就滅族。
雷霆手段的背後,必有多年處心積慮的布局謀劃,才能摧枯拉朽,一氣嗬成,不給崔家掙紮的機會。
也就是說,皇上早已經對崔家動了殺心。
姚家該怎麼應對?
姚父暗暗思量,身上一陣冷,一陣熱,額邊浮起豆大的汗珠。
旁邊的禮部尚書突然轉過臉,笑問“這大冬天的,侯爺怎麼熱得出汗了?”
姚父悚然,回過神,擦一把汗,舉起空酒杯,哈哈笑道“今天雪下得大,出門前內子非要我多穿幾件衣裳,殿裡暖和,剛才多喝了杯酒,熱的。”
禮部尚書笑笑,轉頭和崔尚書說話。
姚父繃緊心神,不敢再走神了。
夜裡,姚父歸家,要姚玉娘再仔仔細細回憶她夢裡到底看到了什麼。
姚玉娘這幾天被關在房中,一個外人都見不到,幾乎崩潰,姚父問什麼,她就答什麼,不敢有一點隱瞞。
她夢見崔貴妃被白狐狸抓傷,她入宮去探望。還夢見自己在家中準備嫁衣,突然有丫鬟衝過來告訴她崔貴妃暴斃了。她大吃一驚,隨母親入宮,正好撞見李恒瘋瘋癲癲的,金吾衛打斷了他的雙腿,把他拖走了。
京師人心惶惶,她和母親回家等消息。
姚父下朝回家,搖頭歎息,說崔家完了,合族流放。
再後來,她入宮參加宴會,看見昔日驕縱高傲的崔芙成了低賤的掖庭宮女,心中十分快意,嘴角忍不住翹了一下。
姚玉娘顫抖著道“阿爹,我以前也做夢,可是什麼都不記得,隻記得要除掉謝十九……這一次的夢我全都記得!”
姚父要她一遍又一遍複述夢境,直到確認沒有任何遺漏,轉身回屋。
書房的燈亮了一整夜。
第二天,姚父神情憔悴,眼底爬滿紅血絲,負手立在窗前,看著庭院裡層巒疊嶂的假山,做了個決定。
夢境也許隻是巧合,還得再等等。
假如真有人彈劾鳳州知府,知府真的懸梁自儘……為了保住八皇子,保住姚家的希望,他可以向崔家示警。
隻是示警而已,絕不能插手。
天威難測,天子早已經磨刀霍霍,隻等殺雞宰羊,小小一個姚家,不可能蚍蜉撼樹、力挽狂瀾,貿然出手,說不定全族都得搭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