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騎馬去下一個目的地,被拒之門外。
天色漸漸暗下來,張鴻轉了一天,求了很多人,一無所獲,怏怏而返。
公主李蘊在宮門前等他,看他回來,一臉期待地上前“他們肯幫我們嗎?”
張鴻搖頭“張大人說他隻管進貢土產,靈藥的事他無能為力,沈侯爺說他身為武將,不插手宮中事務,其他幾位尚書大人不肯見我。”
李蘊臉色蒼白,譏諷道“昨天,我打聽到姚夫人和姚玉娘要去香山寺敬香,在山門前等著她們,想求她們幫忙,姚玉娘沒來,她知道我在香山寺,掉頭回府了。當初我母妃在時,姚家人何等熱絡!姚玉娘三天兩頭進宮,陪著我母妃說笑,母妃怕她悶著,要宮女送她出宮,她自己死乞白賴非要留在梧桐宮,那巴結諂媚的樣子,我都替她害臊……現在我母妃沒了,他們姚家人就鑽進烏龜殼裡當王八了!”
張鴻歎口氣,“世態炎涼,人情冷暖,曆來如此。”
李蘊眸中閃過恨意“彆人就罷了,姚家人也這麼讓人寒心,我為皇兄難過!母妃出事前,皇兄還告訴我,說他以後會娶姚玉娘……皇兄哪裡知道,崔家剛出事,姚家就上折子彈劾崔家了!想撇清乾係的多了,他們家最可惡!”
張鴻這段日子見過太多落井下石的人,神色麻木。
李恒的腿斷了,行動不便,生著病,天天發熱,身邊卻沒有人照顧,冷宮的太監宮女根本不管他的死活。
前幾天,李蘊哀求皇帝,終於被允許去探望李恒。
李恒躺在床上,瘦骨嶙峋,氣息微弱,昔日弓馬嫻熟的他,如今想爬起身喝口水,都得好聲好氣請太監幫忙。
李蘊一路哭著來找張鴻,張鴻也沒有妙計,隻能一邊試著尋找可以治好腿傷的藥,一邊去懇求朝中那些大臣幫李恒求情。
藥沒有找到,也沒有人敢為李恒求情。
兩人束手無策。
張鴻咬牙道“這些天過節,宮裡大辦宴會,看守冷宮的禁衛被調走了一批,我今晚看看能不能趁著人少,扮成太監混進去看望殿下。”
他早就準備好了太監的衣裳和腰牌,還花重金收買了一個會治跌打損傷的老太監,隻是一直沒找到機會,也不敢貿然冒險,現在沒有其他辦法,隻能試一試了。
夜裡,宮宴的鼓聲響起,張鴻換上太監的衣裳,領著老太監走進冷宮。
冷宮的守衛果然比平時鬆懈,他提著攢盒,說自己是送藥的,和老太監一路有驚無險地混了進去。
屋中沒有點燈,黑魆魆的,空氣裡一股難聞的騷臭味道。
張鴻嘴唇顫抖著,反鎖上門,點燃燭火,撲到床前,“殿下,我來看你了。”
床上,李恒睜開眼睛,借著昏黃的燭火盯著張鴻看了一會兒,自嘲地笑“鴻郎,你夠義氣。”
他麵色青白,毫無血色,氣息微弱,瘦得隻剩一把子骨頭,雙頰都凹陷了,燭光照著,臉更顯得慘白,就像一隻青麵鬼。
張鴻想起那天眼睜睜看著他被拖走的情景,心裡愧疚羞慚,濕了眼眶,掀開被子看他的腿。
“殿下,我買通了看守,但是隻能待一刻鐘,你的腿怎麼樣了?”
他示意老太監上前。
老太監摸了摸李恒的腿,眉頭皺起。
張鴻緊張地問“怎麼樣,是不是好點了?”
老太監沒答,手指繼續按壓李恒的腿,碰到一處,李恒疼得渾身顫抖。老太監又捏了幾處,搖搖頭,歎息一聲,壓低聲音問“殿下,您這腿當時是誰接的?”
李恒疼得汗如雨下,道“是太醫院的人。”
老太監低頭,小聲道“殿下,張公子……殿下的腿沒接好,即使養好了……也沒辦法恢複以前的樣子。”
屋中安靜了一會兒。
李恒沒有說話。
張鴻不禁焦灼“養不好嗎?堅持練習走路,能不能恢複?”
老太監搖頭“骨頭接錯了,再怎麼練習……也隻會是瘸子。”
張鴻呆住,心底生出一陣寒意。
太醫院的人醫術高超,怎麼可能接錯骨頭?他們是故意的,有人想讓李恒變成一個瘸子。他們還在苦苦尋找能夠讓李恒早日站起來的藥,那些人已經下手毀了李恒的一雙腿!
張鴻抑製不住憤怒,一拳砸在桌案上。
李恒麵色出奇的平靜,沉默片刻,問老太監“沒有其他辦法嗎?”
老太監想了想,道“倒是有一個辦法……重新接骨,不過那得再打斷骨頭重新接,不知道殿下能不能承受得住……”
張鴻看著骨瘦如柴的李恒,雙拳緊握,“不行,殿下太虛弱了……”
再硬生生打斷李恒的腿,他可能會活活疼死!
李恒望著落滿蛛網的房梁,道“重新接吧。”
“殿下!”張鴻反對,“不行,這太冒險了!要是骨頭沒接錯怎麼辦?”
李恒搖頭,“我這些天嘗試過走路,一直沒有好轉,傷口越來越疼,這不正常……重新接吧。”
“殿下可能撐不下去……”張鴻歎口氣,“等殿下身體養好一點,我再找個機會來給殿下接骨……”
李恒還是搖頭,鳳眸睜大,目光堅定,“我不能變成瘸子,我要早點站起來,重新接骨!”
一個瘸子是不可能登上皇位的,他不能變成瘸子!他從小被當成儲君培養,日後不管誰登基,都不會允許他活在世上,從一出生,他就注定要登上那個位子,否則,下場隻有死路一條。
他不能死!
母族儘喪,慈母慘死眼前,從雲端墜落,任人踐踏欺侮,像條狗一樣苟延殘喘,每天在自己的便溺中醒來……他要活下去,要爬回去!
“接骨!”
再大的苦痛他都可以忍。
張鴻擦一下眼睛,朝老太監點點頭。
老太監卷起袖子,找來一根木棍讓李恒咬著,“殿下,您一定要忍住,這口氣要提著!”
張鴻緊緊按著李恒的肩膀,不敢看老太監下手,腦袋轉向另一邊。
幾聲脆響。
慘嚎聲悶悶地響起,李恒劇烈掙紮起來,力道大得直接把張鴻掀翻了下去,張鴻不敢鬆手,牢牢地壓住他,按著他的肩膀。
“殿下,忍一忍,忍一忍……”
李恒抽搐般地掙動了幾下,像突然間被抽去了骨頭,臉朝一邊偏過去,不動了。
“殿下!”
李恒疼暈了過去。
“殿下,殿下……”
李恒覺得腿很疼,背也很疼,渾身都疼,兩個太監架著他的胳膊,拖著他出了院子。
太監追上來,想拉回他,又不敢攔著帶走他的人,隻能一聲一聲地叫殿下。
心裡一道聲音告訴他,他得忍。
他沉默著。
長巷裡,宮女太監人來人往,看到被拖著走的李恒,小心翼翼地避開。
“阿郎!”
一個女子從遠處跑了過來,發髻散著,神色驚慌,跨過門檻時被絆了一下,險些栽倒。
她踉蹌一下,還沒站穩,接著往前跑,伸手拽住李恒。
“阿郎病著,你們想帶他去哪裡?三皇子人呢?他敢不敢親自來!”
太監一把推開女子,皮笑肉不笑地道“您請回吧,我們是奉命行事,八皇子以前不是最擅長馬球嗎?三皇子是想請教八皇子怎麼打馬球。”
“放開他!”
女子上前,再次被太監推開,她繼續往前跑,兩個太監走上去,攔在她跟前,她看著被拖走的李恒,焦急不已,忽然站定不動,掉頭走了。
李恒閉上眼睛,走了也好。
他聽見自己的長靴劃過地麵的聲音,太監們的嬉笑聲,嘲弄聲,路過太監宮女的竊竊私語聲。
“放開他!”
一道女子的清喝聲回蕩在幽靜的長巷裡,冰冷的銀光閃爍。
李恒睜開眼睛。
朱紅宮門前,女子去而複返,頭發散亂,雙手握著一把刀。
那雙手白皙纖柔,那張臉驚慌恐懼,那道身影在微微發抖,她努力鎮定,昂起下巴,握著刀一步步走近,雙眸直視著為首的太監。
“放開我郎君!”
太監們目瞪口呆。
女子應該很害怕,很窘迫,很狼狽,但是她沒有退縮,她握著刀,一副撒潑到底的姿態,朝太監道“我是聖上冊封的八皇子妃,金冊金寶皆在,你們今天敢帶走我郎君,我一刀抹了脖子,逼死皇子妃的罪過,三皇子會替你們扛嗎?”
太監們鬆開手,退下了。
李恒摔倒在地上。
鏗的一聲響,女子手中的刀落地,她上前攙扶李恒。
李恒呆呆地看著她。
她窘得滿臉通紅,胡亂擦一下眼角,撿起地上的刀,“回家吧。”
回家。
他哪裡還有家。
“阿蟬……”
李恒從一陣陣劇烈疼痛中蘇醒。
屋中燈火黯淡,老太監站在床邊,一臉緊張地看著他。
“殿下!”
張鴻高興得要哭出來了,李恒剛才痛得暈厥過去,怎麼都叫不醒,他真怕李恒支撐不住,就這麼走了。
李恒慢慢清醒過來,鳳眸睜大,環顧一圈,忽地道“我娶妻了。”
張鴻茫然。
李恒滿頭滿臉的汗水,青白的臉孔上浮起一絲笑,“我娶妻了……”
那些都不是夢,也不是幻覺,他娶妻了,她叫他阿郎。
她會來到他身邊,嫁給他,成為他的妻子,陪他在冷宮生活……這些夢到的事一定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他要出去,要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