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謝嘉文背過臉去擦眼睛。
謝蟬翻開屍首身上燒殘的衣料看,是謝六爺的衣裳,紋樣她熟悉,她今年送給謝六爺的壽禮。
她再細看燒得隻剩一半的扇子和腰帶。
也是謝六爺的。
“九妹……”謝嘉文不忍再看下去,攔住謝蟬,“九妹,彆看了……彆看了……”
“我不信……”謝蟬雙手輕顫,繼續查看,靴子也是,差吏從火場裡找到的隨身物件,都是謝六爺的,體形也對得上……
一滴滾燙的眼淚掉下來,砸在她手背上。
“我不信……我不信……”
她喃喃道,淚流滿麵。
來安州的時候,她總是夢見謝六爺,夢見他還活著,夥計傳錯了消息,她祈盼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可是周圍所有人告訴她,這都是真的,謝六爺真的走了。
她不信!
謝嘉文輕歎,半攙半抱,扶著失魂落魄的謝蟬走到一邊,眼神示意夥計收斂屍首,棺材已經買好了,一副給謝六爺的,還有管事的。
差吏拿著文書過來要謝嘉文按個手印,揮手示意他們可以走了。
棺材送上船。
謝嘉文讓人在渡口設祭桌,請道士祭祀亡魂,謝六爺和管事死在異鄉,要做法把他們的亡魂叫回來,讓他們跟著船回江州。
岸邊一溜祭桌,其他來認領屍首的人家也在江邊做法事。
江邊浪濤滾滾,謝蟬一身白衣,立在江畔,把寫了謝六爺名字、祈求亡靈歸家的字紙灑在江麵上。
一條大船氣勢洶洶地駛進渡口,擊起幾丈高的浪花,一行人從船上走下來,看著江岸上哀哀痛哭的人群,其中一個親兵看到謝蟬,咦了一聲。
他身前的錦衣公子手裡搖著扇子,正百無聊賴地看岸上的人哭泣,看他駐足,漫不經心地順著他的眼光看去,臉色微變,眯起眼睛細看了一會兒,嘴角勾起,點頭道“喲,你小子眼光不錯,梨花帶雨,是個美人。”
親兵看他似乎又犯了老毛病,嚇了一跳,忙道“世子爺,卑職在京師見過她,她是張鴻的人,聽說張鴻為了他把蕭仲平揍了一頓。”
“喔?有這樣的事?”
親兵點頭“卑職奉命監視張鴻,親眼看見張鴻為這個江州小娘子抽蕭仲平的馬,還當麵奚落蕭仲平,後來蕭仲平好像不死心,張鴻逮著他揍了一頓。世子爺,她既然是張鴻的人……咱們還是接著趕路吧。”
錦衣公子登時變了臉色“張鴻的人又怎麼樣?本世子想要誰,還要經過張鴻的同意?”
親兵自悔失言,不敢應聲。
旁邊另一個親兵小心翼翼地道“世子爺,我們這次來安州有要務在身……”
錦衣公子戀戀不舍地收回眼神,不耐煩地合上扇子,“行了行了,去安王府!”
親兵們鬆口氣。
錦衣公子下船,翻身上馬,瞥一眼岸邊,吩咐親兵“去查查,是哪家的。”
親兵無奈,拱手應是。
做完法事,謝蟬和謝嘉文帶著靈柩回去,天氣慢慢暖和起來,他們得早點趕回江州。
官府還沒抓到水賊,謝蟬留下幾個夥計,要他們在安州等消息。
謝蟬還是從早到晚沉默,心裡難受,什麼都吃不下,人一下子消瘦了很多。
謝嘉文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勸她彆傷心,要多想想周氏和十二郎。
幾天後,他們抵達江州渡口,謝府夥計披麻戴孝,已經在渡口盼望多時,不等他們下船,衝上來道“九娘!家裡出事了!”
謝蟬打起精神“出了什麼事?”
夥計麵色焦黃,一件件道來“出了這麼大的事,老夫人和族裡都知道了,喪事辦起來,親戚人來人往的,不知道誰說漏了嘴,夫人還是知道了,夫人哭暈了過去,幾位夫人都過來勸,舅爺和舅太太也來了,守著夫人,夫人才好了點。”
“各房來吊唁,商量六爺的身後事,整理六爺留下的鋪子、田地、房契,吵了起來,已經吵了好幾天了!”
謝蟬揉揉眉心,她走之前留了管事料理這些事,“為什麼吵?已經分家了,還有什麼吵的?”
夥計頓住,抬眼看著謝蟬“九娘,那些鋪子都記在你名下,六爺之前說,那些都是留給你的……族裡不同意……”
謝蟬腳步停下,眼淚奪眶而出。
阿爹曾說,要給她準備好多好多的嫁妝,那樣的話,她以後嫁了人,不用受氣。
她不想要很多的嫁妝,她隻想要阿爹。
“族裡還說,咱們六房分到的田地是族產,現在六爺沒了,應該還給族裡,還有說九娘和十二郎年紀小,產業會被人騙走,鋪子都該交給族裡管,等十二郎長大,再讓十二郎接手……老夫人也說,讓大爺和二爺幫著照管……”
謝六爺沒了,謝嘉琅遠在京師,族中人意識到六房的產業要落到謝蟬和謝嘉義這對姐弟手裡,就像聞到死氣的禿鷲,全都撲了上來,想奪一塊肉吃。
謝大爺當然不答應,大房、二房都在呢,怎麼也輪不到族裡人插手,族裡人便指責說謝大爺想侵吞六房產業,謝大爺焦頭爛額。
夥計這些天都快急死了,天天盼著謝蟬早點回來。
謝蟬扶著父親的棺木,“先送阿爹回家。”
棺木送回謝府,家裡已經接到消息,謝嘉義攙扶著周氏出來,周氏撲到棺木上,大哭不止,五夫人、周舅母也在一邊哭。
周氏越哭越傷心,動了胎氣,謝蟬擦了眼淚,吩咐仆婦扶周氏回房休息,叫來進寶,要他去各家送口信。
她回房梳洗,束起長發,換上粗麻布孝服,為謝六爺守靈。
很快,各家得知謝蟬回來了,親自過來吊唁。
管事高聲報出各家名號,範家的,孟家的,餘家的……
每家派出的都是管外麵庶務的公子。
謝蟬和他們見禮,他們一個接一個敬香祭拜。
門口一陣騷動,知州家也派人過來吊唁,差吏簇擁著知州家的主簿進堂。
江州有頭有臉的人家幾乎都來了。
那些天天糾纏謝大爺、鬨著女兒不能繼承家業、要分田地的族人臉色越來越難看,直到身著官服的官兵進來,幾個人一扭頭,躲進人群裡去了。
是夜,謝蟬請謝大爺召集族中人,朝眾人深深揖禮“這些天辛苦各位叔伯了,我母親懷著身子,弟弟年紀小,多虧叔伯們幫著照應。”
燭火搖曳,管事、夥計都站在她身後,唯她馬首是瞻,她一身孝服,麵對一屋子各懷心思的族人,神色平靜從容。
眾人心中有鬼,不敢和她對視。
三爺那一房惱恨爭地被六房指責的事,早就撕破臉,直接跳起來,道“侄女,不是我們多管閒事,這自古以來,家產都是兒子繼承,你爹去得突然,沒留下話,你們六房的鋪子都是你把持著,這都歸了你,你弟弟怎麼辦?你弟弟可是謝家的郎君,你是個女兒家,以後要出閣的,我們不能看著謝家的產業就這麼便宜外姓人!”
其他人紛紛點頭。
“我們不是貪圖什麼,實在是這事不像話!你一個女兒家,得了那麼多家產,你弟弟什麼都落不著!”
“對,這事怎麼都說不通,你弟弟才是繼承家業的人!”
族長知道謝嘉琅和謝蟬情分深厚,有心幫謝蟬說話,但是涉及到產業的家務事,素來糾纏不清,而且江州沒有女兒繼承家業的先例,他無奈地道“九娘,你祖母也是這個意思,你們六房的產業不能這麼分……”
謝蟬抬眸,和族長對視,“我們六房的產業怎麼分,是我們六房的事。”
眾人紛紛變色。
謝蟬環視一圈,抬手,示意夥計搬來一箱子文書契書,是她這兩天讓管事整理出來的。
“我們六房的鋪子、田地、家宅,全都在官府留了契,蓋了印,什麼時候買的,記在誰名下,產權歸誰,利潤歸誰,經手的中人是誰,什麼價錢,有無賒欠,有無額外的條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六房的產業如何分,不是我說了算,更不是眾位叔伯說了算,我父親生前立下的契書說了算。”
夥計捧著契書給族長和大房、二房過目。
謝大爺、謝二爺、謝五爺正愁不知道怎麼應付那些族人,看了契書,心中暗暗鬆口氣。
謝蟬管理的幾家鋪子,謝六爺都留給她做嫁妝,這些謝六爺平日都掛在嘴邊,眾人都知道,其他鋪子、新買的船、祖宅和田地全留給謝嘉義,而謝六爺沒有定下歸屬的那些,比如財物,一些新買的還沒開辟的田地,謝蟬說都給周氏和謝嘉義,她不要。
有了這些東西,加上那些和謝蟬交好的人家撐腰,族裡人沒借口指手畫腳了。
他們都道“這分得很清楚,也很公道,就照著這個分吧。”
依然有人嘀嘀咕咕,不過這次附和的聲音很小。
謝蟬敲打完族人,進屋見周氏和謝嘉義。
周氏哭得說不出話。
謝蟬喂她喝藥湯,“阿娘,你懷著身子,彆傷心太過,還有我和嘉義。”
周氏看著一對兒女,想到肚子裡的孩子,把藥湯咽下去。
謝蟬和他們說了分產業的事“阿娘,眼下事情多,人心歹毒,防不勝防,我先用契書逼退那些人,等……等阿爹下葬……”
她強迫自己冷靜,“以後我再和阿娘商量鋪子的事,我不會委屈弟弟。”
周氏歎口氣,六爺沒了,這些天家裡亂成一鍋粥,謝大爺是個男人,又不通庶務,照管不到他們,五夫人想幫她,可到底是婦人,謝嘉義呢,太小。
直到謝蟬回來,她才覺得踏實了點。
“這些事我都不懂,九娘,你放手去做吧,現在你是家裡的主心骨,你彆怕,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我和你弟弟都指望你。”
又對謝嘉義道,“十二郎,你姐姐一個小娘子去安州接你阿爹回家,操勞家事,還得出麵應付族裡那些不懷好意的人,她的辛苦,你都要記下……阿娘沒用,支撐不起來,都要靠你姐姐拋頭露麵……”
她說著說著,想到謝六爺,又哭了起來。
謝蟬勸她睡下,帶著謝嘉義出去。
周氏睡了沒一會兒,夢見謝六爺,又醒了,靠坐在床裡傷心。
周舅母鬼鬼祟祟走進來,支開丫頭,小聲道“小妹,你聽說沒?九娘一回來,請來好多人給她撐腰,還把家產給分清楚了,她分了好多鋪子!”
周氏皺眉道“那些本來就該是給九娘的,除了六爺給她的嫁妝,其他的她全都讓給十二郎了,她不把事情定下來,族裡就要伸手了。”
“我的小妹喲!”周舅母急得直拍大腿,“你不懂這些賬目的事,十二郎年紀又小,鋪子在九娘手上,家裡的賬本也在她手上,看著分得公平,其實都攥在她手裡!以後你們娘倆,還有你肚子裡這個怎麼辦?”
周氏眉頭皺得愈緊,“現在這個情形,全都給九娘管著我才能放心,有她看著,其他人不敢伸手搶。”
周舅母湊近了些“小妹,你糊塗了,九娘又不是你肚子裡爬出來的,她是抱養的!你要把六爺留給你和十二郎的家業都給一個外人?”
周氏臉色變了變,眼簾抬起來,看著周舅母,掠了一下發鬢,緩緩地道“嫂子,九娘就是六爺和我的孩子,不是外人!她為了六爺奔波,為我和十二郎操心……六爺沒了,我不中用,家裡事事是她在操持,沒有她,我和十二郎孤兒寡母,早就被人欺負了,不說族裡人,就是鋪子裡那些管事掌櫃,不是九娘坐鎮,早就卷著錢財跑了!嫂子,以後彆再提起外人不外人的話。”
她想到謝六爺,悲從中來,六爺沒了,兄嫂過來安慰她,她心中感動,以為怎麼說也是一家人,比外人可靠,沒想到嫂子還在防著九娘。
周氏是個溫柔和順的人,突然給自己臉色看,周舅母心裡惱火,訕訕地退出來,回到房裡,和周大舅抱怨。
“我可是真心為你妹妹打算,六房這麼大的產業,現在都讓一個外人攥著,以後她什麼都撈不著,可彆來找我哭訴!”
她翻來覆去睡不著,一想到謝蟬是自己買來的,現在管著那麼多鋪子,有那麼多仆從伺候,自己卻要看周氏的眼色過活,心裡就不舒服。
周大舅道“你慢慢和小妹說,小妹會明白你的苦心的。”
夫妻倆正商量著,窗戶上一聲響動,繼而一陣腳步聲,門被推開,幾個人高馬大的男人衝進屋,按住夫妻倆。
一人走進來,看著嚇呆的夫妻倆,冷笑“周山說的居然是真的,謝九不是我們謝家的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