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太監衝過來稟報說皇後回宮去了。
謝嘉琅觀察火勢,眉頭緊皺。
通往後殿的長廊燒著了,焦黑的木頭轟然倒塌,太監不敢過去,正在想辦法撲火。
到處濃煙滾滾。
他要一個太監去前麵叫人,脫下官袍,提起一桶水澆在身上,抓起炭灰抹一把臉,要在太監的驚呼聲中朝著熊熊火光撲過去,越過燃燒的長廊。
衣袍和發絲發出滋滋燃燒的聲音,皮肉烤得滾燙,火光將他淹沒。
太監分頭去找謝蟬了,謝嘉琅不能確定她一定就在後殿,但是現在他沒有時間去思考去猶豫。
他衝進後殿,用肩膀撞開燃燒的門,看到被濃煙嗆得失去意識的謝蟬。他抱起她,帶著她離開火場,燃燒的燈架朝他們壓下來,他抬起胳膊,擋住她蒼白的臉。
長廊的火還沒撲滅,院內人頭攢動,有人說看到皇後回了後殿,各處人馬找了過來,太監叫的人也趕到了。
看到濃煙裡人影晃動,確認後殿有人,眾人更加賣力地提水,終於澆滅長廊的火,所有人撲了上來。
謝嘉琅放下謝蟬,悄然離開。
她會得到最好的照顧。
而他,必須趁著混亂離去。
被人發現,必定會招來非議。
場麵太混亂,沒有人注意到謝嘉琅,他強忍痛苦避開人群,掀開胳膊上燒黑的袖子,他被燃燒的燈架砸傷了。
李恒派人徹查起火的原因,查來查去並無可疑之處,是小太監打盹不小心點著了燈樓的裝飾。他懲治了一批官員。
皇後並無大礙,不過還是有些燒傷,李恒命太醫細心診治,下了朝就去椒房殿探望。
官員散朝,聚在宮門前討論,說帝後這次是真的和好了,應該不會再提廢後之事,又說起燈樓的大火,忽然聽到噗通一聲。
謝嘉琅從馬背上摔了下去。
眾人目瞪口呆,然後是一陣此起彼伏的竊笑聲一絲不苟的謝嘉琅居然當眾出醜了,誰能忍住不笑?
就連因為張家的事整天陰沉著臉的張鴻都笑得直不起身,問謝嘉琅要不要換一匹馬。
謝嘉琅沒作聲。
很快,大家都知道他摔傷胳膊了。
他傷了胳膊,還是堅持修撰律文注釋。
燈節後,天氣不但沒有轉暖,還下了幾場大雪,壓塌了不少房屋,百姓流離失所。這時,又有折子送到京師,解州那邊鬨了饑荒,請求朝廷賑災。
李恒大為頭疼,問謝嘉琅派誰去解州合適。
謝嘉琅不假思索“臣願前往。”
律文注釋已經整理得差不多了,他不用時刻盯著,交給其他人補充就可以,而且離開京師後他也可以繼續用書信的方式參與其中。
李恒準了。
謝嘉琅去解州,至少也要一兩年才能回京師,假如李恒有其他指派,說不定要更久,三年五載都有可能。
消息傳出,同僚都來送彆。
謝嘉琅處理好手頭的公務,回家收拾行囊。
臨行前,宮中傳來旨意,皇帝召見他。
他入宮覲見,李恒把幾封解州的折子交給他,交待了賑災的事。
長吉送謝嘉琅出去,同他拜彆。
大雪紛飛,謝嘉琅踏出勤政殿。
“謝大人。”
漫天雪花,椒房殿女官站在廊下,朝他致意。
謝嘉琅的心跳忽然變慢了。
阿藤走上前,道“謝大人,皇後娘娘聽說大人就要離京了,一時感懷,等在這裡,為大人送行。”
太監掀開簾子,宮女撐起傘,一角明豔的裙角從朱紅門檻後拂了出來。
謝嘉琅垂眸。
潔白的積雪中,豔麗的裙角越來越近,最後停在階前,離謝嘉琅五六步遠的地方。
雪花撲簌撲簌掉落。
謝嘉琅注視著雪地裡的裙裾,拱手道“天氣寒冷,皇後娘娘請回吧。”
太監宮女不由皺眉,覺得他不識抬舉。
謝蟬微微一笑“大人不是拘於俗禮之人,天寒地凍,我也不敢多耽擱大人的行程……”
她眼神示意女官,女官走到道旁的鬆樹前,撇下一截鬆枝,送到謝嘉琅麵前。
謝蟬含笑道“雪中何以贈君彆,惟有青青鬆樹枝。我為大人送行,彆無所贈,大人品行如鬆,我便效仿先人,以鬆枝相贈,大人此去,還望珍重。”
謝嘉琅始終低著頭,接過鬆枝,道“謝娘娘。”
謝蟬看了他幾眼,他立在雪中,身姿挺拔,眉眼低垂,肩頭落滿了雪。
她朝他笑笑,在宮女的簇擁中離開。
謝嘉琅望著裙裾離去,眼前隻剩下一地雪白。
他閉目了片刻,轉身。
老仆和隨從駕車等在宮外,謝嘉琅走出宮門,坐進車廂裡,取出鬆枝,手指慢慢攥緊。
馬車離了京師,在官道上行駛。
城外人煙稀少,漸漸的,道旁越來越荒涼。
走了很久,車廂裡傳出一聲吩咐,隨從立刻扯緊韁繩,馬車停了下來。
謝嘉琅走下馬車。
他們正身處荒郊野外,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舉目四望都看不到村莊市鎮,寒雲凝結,陰沉地籠罩著大地,千山萬嶺,白雪皚皚。
謝嘉琅佇立在風中,回望京師的方向,隻能看到漂浮湧動的雪雲。
他低頭凝望掌心的鬆枝,亂卷的雪花刮過來,附在他的眼睫上。
片刻後,他俯身,將鬆枝埋入雪中。
注定不見天日的念頭,就該深深埋藏,一如他做的燈,一如這截鬆枝。
皇後毫不知情,而他是清醒的,他明白自己其實已經逾矩了,再這麼下去,一旦鬆懈,可能會引起懷疑,害了她。
謝嘉琅一直記得蕭仲平的案子,他親自審問,親筆寫下的案卷。
現在,他得離開京師。
積雪徹底掩住鬆枝,再看不到一點綠意。
謝嘉琅起身,登上馬車,僵冷的手指翻開一本解州的地方誌。
馬車朝著遠方駛去,漸漸消失在風雪中。
此時,謝嘉琅沒有想到,這次離彆,竟是永訣。
他再也見不到她了。
作者有話要說草木搖落。詩。
雪中何以贈君彆,惟有青青鬆樹枝。唐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