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兒蠻酋長阿力眯著眼睛,注視著那樹冠上穿著破布的屍骨,端詳著那破布隱約的暗紅,還有那裹屍獸皮裡漏出的反光。他沉默了會,低聲道。
“主神庇佑,給我一根繩子!我上去沒問題,但要完好地帶著屍骨下來…得好好綁在我背上才行!”
“好!你小心點,不要勉強…真不行,我們再去找個身形瘦小靈活的!…”
“嗯…放心吧!…”
阿力明顯有些心不在焉,隻是死死盯著那具風化的屍骨。很快,他就替換了熊一樣的烏都溫,如同精瘦的猿猴一樣往上爬。他爬到了十米高、二十米高,最後終於到了那安葬屍體的位置,爬著望了過去。
然後,他就像被什麼鬼魂附體了一樣,突然渾身一震,晃了兩下,掛在樹上不動了。
“???…”
“阿力?阿力?!…”
“烏熊,阿力被你阿爺的靈魂附體了?…”
“啊?阿爺,你彆發怒啊!我就把你取下來看看,找一找發亮的好東西…等完了,會再把你掛回樹上去的!…”
“阿力!!…”
樹下的呼喊聲不斷飄來,傳入阿力的耳朵,終於把這位癡癡凝望的熟女真酋長、哈兒蠻衛都指揮使僉事,從失魂的落魄中喚醒。
“主神庇佑!我…我沒事!我這就下來!…”
“告罪了!這位老大人…我先帶你去下麵,與後人見一麵,會再把你安葬回原處的…或許,你會更喜歡遵從漢地的習俗,立碑土葬?…”
樹上的阿力勉強回了兩句,這才轉過頭,對樹上的屍骨念叨著什麼。隨後,他小心翼翼,解開那破爛發黴的繩索,把那具穿著破布、完全風化的白骨,連著裹屍的獸皮一起,都綁在了自己的背上。
“哧溜…”
“咯吱…”
對熟練的老手來說,下樹雖然比上樹危險,但也更快。背後的屍體輕飄飄的,在獸皮與破布下咯吱作響,也不知在說些什麼。很快,阿力就下了樹,尋了一處乾淨的地方,把背後的屍骨解了下來,恭恭敬敬的放好。
“得罪了!…”
“阿爺!你下來啦阿爺!快讓我看看,你懷裡那閃光的,是啥好東西!…”
烏都溫高興的撲了上來,就要去解開阿爺的裹屍獸皮。阿力卻眼神一凶,回頭瞪了他一眼。這一眼淩厲的嚇人,讓蠻勇的烏都溫都怔了怔,有些不知所措。
“??你敢凶我?你這家夥居然敢凶我?看我不砸死…不對!你沒有這種膽子!難道是阿爺?阿爺還附體在他身上?是你嗎,阿爺?…”
“你個憨貨!這具屍骨,才是你的瑪法阿爺!還不跪下來,給你的祖父磕頭行禮?…你要知道,他不僅是你的阿爺,也是…也是一位曾經的都指揮使同知,一個朝廷冊封、正兒八經的三品武官!”
“??…跪?為啥要跪?禮,禮是什麼?官?什麼是官?…你到底在說什麼,我怎麼一句都聽不懂?…說!你到底是不是阿爺?…”
烏都溫瞪大了清澈的眼睛,臉上滿是不解的茫然。而阿力看著對方淳樸憨憨的表情,看著這個已經完全蠻化的熟女真酋長,這個曾經的都指揮使同知後人…這一刻,一種難言的悲涼,驟然浮上了他的心頭,讓他物傷其類、兔死狐悲!
“太宗皇帝啊!…當年您冊封的女真諸部,歸順帝國的熟女真諸衛…一個個都消失不見了!…甚至,連記憶都沒有留下,連傳承都煙消雲散!若是兩年前,祖祭司沒有救下我。那我哈兒蠻衛的結局,恐怕也是如此吧?…”
“哎!自然之靈降下了可怕的寒潮,朝廷又拋棄了我們,讓我們自生自滅的掙紮…東海的主神啊!我們北方的女真諸部,又能依靠誰呢?這絕境中,女真諸部掙紮求活的命運,又會是何等悲哀與慘烈的未來?…”
此時此刻,阿力滿腹的心緒,都化作兩聲長歎。好一會後,他才恭恭敬敬的,低身解開裹屍的獸皮。於是,這具眼中空洞的屍骨,連著那件破破爛爛、如同破布一樣的衣服,終於顯露了全貌。
隻見那具屍骨,哪怕死去了不知道幾十年,也保持著抱胸的姿勢。他雙手的臂骨交叉著,緊緊抱著兩塊閃亮的銅印!而那銅印下麵腐舊的衣服,隱約顯出老虎的補子,竟然真是明代三品武官、指揮使同知的官服!
“?!這身服飾?這服飾上壓著的銅印?…兩塊銅印?!…”
祖瓦羅驚呼一聲,驟然瞪大了眼睛。他上前一步,小心取下屍骨懷裡的兩塊銅印,果然是大明留下的衛所印璽!而他翻看仔細觀瞧,卻看到了兩個不同的官職名字,不知道,哪個才是原主?
“土魯亭山衛都指揮使僉事…禮部造…永樂四年…”
“朵兒必河衛都指揮使同知…禮部造…永樂五年…”
“??朵兒必河衛?!怎麼還有朵兒必河衛的衛所銅印?…”
“祖祭司!你想想,想想烏熊他們部族的名字!”
阿力神情黯然,低低提醒了一句。而祖瓦羅怔了怔,驚訝道。
“主神啊!朵兒部…朵兒必河衛?難道,這頭憨熊朵兒部的來曆,竟然不是本地的土魯亭山衛,而是西遷的朵兒必河衛嗎?!…”
注:女真諸部的喪葬習俗差異很大。就比如滿文老檔裡記載,建州的貴族和薩滿用火葬,普通部落民土葬,受到明顯的漢化影響。而除了火土,還有黑龍江下遊的水葬,北山的樹葬(金史有記載),以及更原始的天葬(類似蒙古)。海西、建州與東海,漢化的熟女真三部都有不同習俗。至於南下的生女真各部,更是完全不同。實際上,女真和滿族其實更多的是地理概念,是以通古斯語為脈絡,被捏合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