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石方凜的捷報送到天子趙頊手中,另外還有九千多錫義山亂匪首級正在進京途中。
趙頊大喜,加封石方凜輔國大將軍、上柱國,賜玉帶一條,寶珠二十顆,錢十萬貫,並催促石方凜繼續追擊單安殘部,務必將錫義山餘寇斬儘殺絕。
就在石方凜上書天子的同時,陳忱彈劾石方凜的奏表也送到了朝廷。
陳忱在奏表指出,三萬錫義山匪軍餘糧僅剩不足千石,再困十日,錫義山匪軍必將糧儘而降,但石方凜疏於防範,最終讓匪軍精銳突圍成功。
石方凜不僅放虎歸山,還欺上瞞下,將敗局說成功勞,其欺君之心當誅,奏章最後,陳忱懇請朝廷派台諫禦史徹查此事。
陳忱的彈劾奏章僅比石方凜的捷報晚一天送達朝廷,不過石方凜的捷報是直接送到天子趙頊手中,而陳忱的奏表卻是送到兵部,兵部自然將奏表呈給了中書門下,即政事堂,最終到了當值參知政事王珪手上。
王珪今年四十有九,慶曆二年高中榜眼,後來是被歐陽修推薦提拔,起步揚州通判,三年後入京為官,自此開始了青雲直上的官路,連升六階,如今為參知政事,便是俗稱“宰執”中的執政,與另外幾名宰執共同執掌大宋帝國的命脈。
說起來,王珪原來也屬於不折不扣的帝黨一係。
當年仁宗皇帝殯天時,王珪親自草擬了《仁宗遺詔》,並第一個上書請皇太後還政於英宗。
結果被太後駁回,時隔一年後,再度上書請求還政天子,最終英宗親政,王珪一戰成名,卻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遭受了不少朝臣的誣陷攻擊。
這時宋英宗傳詔令他,不僅沒有貶斥他,反而令他兼任端明殿學士,賜他盤龍金盆,對他寵信之至。
故而,當今天子即位後,王珪因為其輝煌的過往戰績,自然也被人下意識被列入帝黨一派。
尤其是眼下太後高滔滔有意染指朝堂,兩宮之爭雛形顯現,王珪既是宰執,又素有賢名,他的站隊便顯得格外重要。
可奇怪的是,王珪卻從來沒有在正式場合表態過此事,似乎兩宮之爭在他這位宰執眼裡沒發生過。
因為所謂兩宮之爭,說淺一點是帝黨與後黨之爭,最終還是變法派與保守派的權力爭鬥。王珪科舉入仕至今,始終保持寬仁、沉穩的為政風格。
最關鍵的是,他極其維護禮製與政治穩定。
後宮不得乾政,注定了他不可能與後黨站在一起,而執政安穩,卻也注定了他不可能與變法派站在一起,天子急求變法的主張很難得到他的支持。
這令王珪實在左右為難。
可近日太後與種鍔的密信一事,不知為何在東京城鬨得沸沸揚揚,杜忠成被嚴重警告,楚國公趙世恩被貶爵,呂公弼被降職,首相曾公亮也保持沉寂,這令王珪不由得心驚膽戰。
很快他又忽然發現政事堂與樞密院中,所有的官員似乎唯獨隻有自己,還沒有正式站隊。
王珪終於做出了決定,而這個決定即將影響熙寧年間大宋的走向。
他將曾公亮韓琦等人平日寫給他的信及紙條全部燒掉,又連夜托人進宮找到了新任大內總管錢晉,送給錢晉黃金千兩,晚唐名畫一幅。
王珪是賢臣,但可不代表他是清官。
當然以往的他是絕對不屑於給宦官送禮,可如今宰執中後黨羽翼漸豐,他既已做出了決定,勢必會招來許多攻擊,他不能沒有動作保護自己。
為此他需要和當前備受天子寵信的錢晉在權力上結盟,才會在關鍵時候得到錢晉不遺餘力的幫助,王珪先前一直下不了決心,也找不到合適的機會,而陳忱的奏表卻讓他忽然看到了一個良機。
當日下午,他便托一名當值侍衛將這份奏表帶入宮中。
密信事件不僅太後一黨受到嚴重警告,大內副總管杜忠成的權力自然也受到了極大的削弱,從前宮裡並沒有任命正總管,自然便是由他這個副總管代為處理日常事務。
可現在杜忠成不僅還在河南府無法回京,宮裡的權力也被錢晉驟然奪走大半,他原來的官房位於文德殿後麵,但密信事件後,錢晉被天子任命為大內總管,在西麵的集英殿後麵也有了一處官房,其意味不言自明。
當然,分權製衡一向是帝王最常用之術,就像天子用宦官來分權製衡文官集團,在宦官內部也是如此,用錢晉來製衡杜忠成,同樣也是與太後的角力。
錢晉著實誌得意滿,他如今掌管後宮大權,同時掌管內庫,經常浮想聯翩,既然那韓琦可以被民間稱為“隱相”,那自己是不是可以稱為“內相”呢?
房間內,錢晉正在苦讀商君書,他讀過幾年書,底子倒是不錯。
官家有意變法,經常查閱先秦商鞅變法的書籍,這個愛好卻被錢晉視為進身之道,他頗為賣力地與官家閱讀相同的書籍,每日大部分時間都花在這上麵。
“總管,王珪王相公托人把這個轉給您?”一名心腹小宦官把一隻封好的紙筒呈給了錢晉。
錢晉立刻放下筆,饒有興致地接過沉甸甸紙筒,兩端都用紙糊上,並蓋上了印章。
想來這位王相公出手真是大方,跟天子那位偶像王學士差得不是一星半點,同樣都是姓王,格局怎麼差得這麼多?
不過這回王珪又要送什麼,一塊風水寶地的地契?
錢晉一邊想著一邊撕開封紙,從裡麵抖出一卷奏表,他有點愣住了,心中竟有一絲莫名的失望。
不過錢晉打開奏表看了幾眼後,他緊皺的眉頭頓時舒展開了,這竟然是彈劾石方凜的奏表!
裡麵的內容錢晉不是很關心,但王珪將奏表送給自己的這種態度,卻讓他心中一陣激動,難不成王珪要正式表態站隊當今天子,因此準備上自己的船了?
過了好一會兒,錢晉才繼續看奏章的內容,他暗暗吃了一驚,如果這份奏章送到天子手中,恐怕石方凜會吃不了兜著走,畢竟這位石太尉可是天子親自換上的主帥,若是有什麼閃失,天子豈不是大損顏麵?
當然,他也沒有想到石方凜竟然如此膽大包天,把失敗說成了大勝,明明是錫義山匪軍突圍成功,卻被他顛倒黑白。
不過錢晉也能理解,石方凜多年未掌軍,剛剛掌權就遭遇慘敗,和自己昔日好友種鍔的差距驟然拉得太大,無論是誰都接受不了。
沉吟良久,錢晉便將這份奏表鎖進了一隻小木箱裡,找來一名心腹侍衛,把箱子遞給他道:“你速去一趟均州,親手把這隻箱子交給石太尉,就說是我給他的禮物。”
“遵令!”
侍衛接過木箱,行一禮便匆匆去了。
錢晉當然要抓住這個機會,在他心中,什麼均州知州陳忱,這等小官怎麼能和勳貴石方凜的地位相比?
這份奏表的內容不僅是個天大的人情,同時也是一個把柄,勳貴石家的把柄捏在自己手上,以後不怕他不聽話......
想到這,錢晉有點得意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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