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草溝山坡上的所有青草都發黃了。
各種灌木的葉子也開始乾枯凋落起來;還有那些楊樹、榆樹、槐樹、桑樹和雜樹……在蕭瑟的秋風中,也開始落葉紛紛。
山坡上的楓樹,經過一場寒霜之後,葉子都變得紅通通的,鮮豔如火。遠遠望去,一派““霜葉紅於二月花”的景色。
天上,一行一行的大雁都在高聲鳴叫著,它們就像凱旋的戰士那樣,由北向南飛去。
天涼好個秋。
秋天——金色的秋天,正是收獲的季節,田野一片金黃。
羊草溝裡,人們都在忙著收割莊稼。
我和我爹、我媽也都揮動著鐮刀,笑逐顏開地在我們家的高粱地裡收割著。
我們把撂倒的高粱捆成一捆一捆的,再把它們樹成“拳”,一堆一堆的戳在地裡——隻等高粱“拳”上的高粱曬乾了,再把那些紅乎乎的高粱穗子都用“把子一種切割秫秸稈兒的刃具,握在手中,用大拇指操縱)”掐下來,捆成一個又一個的高粱頭子,然後用驢車有時候兒也使用““馱子”或者乾脆用扁擔挑)把高粱頭子運到場院去打場。
我和我爹、我媽收割完了高粱,我們又帶著豐收的喜悅,馬不停蹄地開始收割苞米。於是,在我們家的苞米地裡,又出現了左一趟、右一趟的包米鋪pu)子……
這時,我大姐、我二姐、我三姐和我四姐紛紛捎信兒來,問,需要不需要她們回家來幫著扒苞米?我爹和我媽一聽,趕緊托人捎回信兒說:
“不用,家裡的活兒俺忙得過來。”
他們這是言不由衷的話。
我知道,其實,我爹和我媽都巴不樂得地希望四個閨女能一齊回家來幫著忙活幾天。
可是,我爹和我媽都是要強的人,又都心疼兒女,所以,他們寧可自己多吃苦,多受累,也不願讓兒女們多吃苦,多受累。
這幾天,我親眼看見,我爹和我媽在地裡扒苞米時,都累得直不起腰來,兩雙粗糙的手,指甲蓋兒都磨破了,夜裡睡覺時,還都累得直哼哼呢。
當然,我也累得腰酸手疼。
但是,我年輕,隻要一歇繃兒,很快就能緩過乏來;我爹和我媽的身體跟我就不一樣了。
每當乾完活兒了,他們起身直腰時,都會顯得十分費勁。
這時,我心裡就會發熱,真想伸手給爹媽捶捶後背揉揉肩。可是,轉念又一想,“這回就算了吧,反正日子還長著呢。”
七)
冬天來了,雪花兒紛飛。
我們羊草溝因為是坐落在山窩窩裡,冬天日照低,那暖融融的陽光都被四周的大山給擋住了。
所以,積雪不容易化,天氣也特彆冷。往往一入冬,還沒到“臘七臘八、凍掉下巴”的時候兒呢,各家各戶屋子裡的大山牆上,就都結上了一層亮晶晶的白霜。
儘管如此,在春、夏、秋、冬這四個季節中,我還是喜歡過冬天。
因為冬天能給我帶來很多的樂趣。
小時候兒,一到冬天,我就會和狗剩兒、偏頭、二埋汰他們一起,到河套裡去滑冰爬犁,打“冰猴兒”玩兒。要是下雪了,我們又會湊到塊堆兒,或打雪仗玩兒,或堆雪人玩兒。
長大以後,我告彆了那些兒童遊戲,開始興趣盎然地下兔套。
我會下兔套。
本來,對於下兔套的技巧我並不掌握;後來,是二埋汰手把手傳授給我的。
你彆看二埋汰身上埋汰,下兔套的手腳可乾淨利落。
每年冬天,他都能親手套住幾十隻野兔。
他把那些死兔子一隻一隻的都掛在房簷下攢著,等到過年跟前兒,他才眉開眼笑地把那些直挺挺的死兔子一一摘下來,分期分批地拿到王家集去賣,用得到的錢打點自己,買些穿戴和鞭炮啥的,好讓自己高高興興地過大年。
自從我學會下兔套之後,二埋汰套兔子的數量逐年遞減,大有“老太太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之傾向……當他發覺是我搶了他飯碗裡的飯時,他就有些懊悔地對我說:
“山娃,我算服你了,兔套下得比我還好。唉,這回我可知道‘教會徒弟、餓ne)死師父’這話是啥意思了?”
這是雪後初晴的一個早晨。
天剛蒙蒙亮,我就開始穿衣裳。
這時,我爹和我媽早都起來了。
我爹正拿著一把大竹掃帚,貓著腰,在當院“嘩嘩”地打掃地麵。
我爹雖然沒啥文化,鬥大的字不識一筐,他卻有一本《朱子家訓》線裝書。對於書中的開篇語“黎明即起、灑掃庭除”那兩句,他十分信奉。從我記事起,每天一大早,我爹起來的頭一件事,就是“灑掃庭除”。
我媽正在外屋地燒火做飯。
我端著洗臉盆走到外屋的水缸前,正要拿瓢舀水,就聽我媽說:
“山娃,少??涼水,暖nan)壺裡有熱水,你多兌點兒,今兒個冷。”
我答應一聲,轉過身來。
隻見我媽坐在一個木墩子上,拿著燒火棍,在灶坑前一把、一把地往灶坑裡添荊條柴禾。灶坑裡,柴火正旺。那紅通通地火光一閃一閃的,映照在我媽那慈祥可親的臉上,叫我覺得心裡暖洋洋的。
我洗完臉,把擱在櫃蓋上的棉帽子拿起來,一邊往外走一邊戴帽子。
我媽見我要去上山下兔套,就叮囑我說:
“山娃,出去多加小心哪!道上那些雪都凍成冰了,可光了,你走道兒可彆逮個前趴子啊!”
“媽,我知道。”我答應著,走到當院。
這時,我爹已經打掃完了院子。
隻見他撂下掃帚,又拿起扁擔掛上兩隻水筲就要去挑水。
我急忙叫道:
“爹,你上屋裡歇著吧,我去挑水。”
我爹一聽,嘿嘿地笑了,說:
“不用,爹不累慌。山娃,等多咱爹挑水費勁了,你再挑。”
說罷,他笑嗬嗬地挑起水筲走出了大門。
我們羊草溝羊草多,水井少。有史以來到如今,屯子裡隻有一口水井,距離我家挺遠,在二埋汰家的附近。屯子裡所有的人家吃水,都要到那裡去挑。
我見我爹挑水去了,我就到倉房去拿鐮刀和兔套。
今天,我準備上山踅摸一條新兔子道,再增設一路兔子套。
我從倉房拿出鐮刀和一把新兔套,出了大門,邊走邊想,“我爹說得對:現在他挑水不費勁就讓他挑吧;等往後他歲數再大些,我就不讓他乾活兒了,讓他擱家裡好好地享清福……”
我正邊走邊想呢,忽然,看見二埋汰風風火火地從遠處跑了過來。他一發現我,立刻就沒有好聲兒地喊道:
“山娃!山娃!不好啦,你爹死啦!”
“你爹才死了呢!”我大聲罵道,氣不打一處來。
哪知,二埋汰卻不生氣,他站住了,大聲說:
“我爹沒死,我爹正往起扶你爹呢!山娃,你爹真死了,他正擱俺家大門前躺著呢,是摔死的,都沒氣兒了!”
當我確信二埋汰說的是真話時,立刻我的腦袋裡“轟”地一下,天旋地轉,我昏了過去。
八)
我爹死了——他是挑水時一步沒邁好鬨個仰八叉摔死的。
據目擊者二埋汰他爹老埋汰說,當時,我爹挑著一擔水,在井旁那起伏不平的石階小道兒上走著走著,忽然腳底打滑,一個仰八叉跌倒在地,後腦勺正磕在一塊青石台階上……
九)
我爹的不幸去世,給我帶來了無法彌補的損失!我就覺得心裡空蕩蕩地,像是缺了一塊肉……
埋葬完我爹,我大姐、我二姐、我三姐和我四姐在家裡呆了幾天之後,都哭天抹淚地走了。
我們家變得冷冷清清,就剩下我和我媽相依為命了。
我媽今年六十三歲,已經白發蒼蒼。
我媽是一位非常剛強的母親。
我爹死後,她見我痛不欲生的樣子,就含悲忍淚地勸我:
“山娃,彆難過了!媽知道,你是個孝順的孩子!”
“不……不是!”我忍不住抽泣道,“媽,我……我……不是孝子!我要是孝子的話,我爹……就……不會……不會……摔……摔死了!”
我說這話的時候兒,腦海裡又浮現出我爹挑著沉甸甸的羊草、顫顫悠悠地從我洗澡的水坑前走過和他每次乾完活兒時一邊緩慢地直腰一邊自己反手捶打後背的情景……我的心裡不禁充滿了悔恨與內疚。
假如,那次我要是接過羊草擔子,替我爹挑上一程;假如,我爹乾完了活兒慢慢起身的時候兒,我要是幫他捶捶累彎了的腰……那該有多好啊?
那樣,至少我不會像現在這樣痛心疾首、悔恨交加了。至少,我心裡還會有一絲寬慰……可是,對於我來說,那一切都晚了!
“山娃,你咋發愣啊?快告訴媽,你在想啥?”我媽忽然問道。
我回過神來,不知說啥好?看著白發蒼蒼的母親,我的心頭一熱,情不自禁地說:
“媽,你累了吧?我……給你捶捶背……揉揉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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