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來這邊吧?”
汽車拐進了海運倉住宅區的街道,瀟瀟認真地打量著窗外的建築。
李學武笑著介紹道:“其實位置很好找,剛剛咱們路過的軍總院對麵這條胡同直往裡走。”
他手指向前方,示意了拐角處說道:“第三趟街道,把道邊的這座院子便是了。”
“我還真沒來過這邊。”瀟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雖然我是土生土長的京城人。”
“都一樣,嗬嗬——”李學武輕笑著點點頭,道:“我小時候還是比較淘氣的,也不敢說四九城逛遍了,哪都知道。”
“這邊的院子好像——”瀟瀟順著李學武的示意打量了周邊的院子,當汽車在剛剛領導示意的院子門前停下時,她的話還沒有說完。
“院牆很高,對吧。”李學武下了汽車,看了從另一邊下車的瀟瀟,點頭示意道:“這邊是接收以前就有的老院子了,日偽時期的建築。”
“哦,原來是這樣啊——”
瀟瀟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目光順著半開的大門瞟向了院裡,又怕李學武在意,看向了彆處。
紅星廠領導家住在哪,機關裡一般人是不知道的,除非是值班室或者委辦的秘書們。
為啥明明廠裡有集體分配的專家樓不住,這些領導都有彆的住處呢?
原因很簡單,有的領導在來紅星廠以前就已經分到房子了,或者有老宅。
亦或者像是李學武這般,工作以後在城裡分到了住房,不願意往集體樓裡麵搬。
李懷德來紅星廠是比較早的,軋鋼三廠兼並過來的時候,他所在的專家樓就分配給他了。
所以全紅星廠,隻有李懷德他們這樣早在紅星廠的領導才會住在一起。
這個年代的住房政策比較特殊,房屋產權不屬於個人,集體所有製的特點就是你是領導可以住,你不是領導的就得讓出來。
一般來說,住房會跟隨該領導一直到退休。
有的工廠會照顧老領導,或者退休的同誌,在房屋不是那麼緊張的情況下保留他們的待遇。
直到領導去世了,才會通知子女們搬離該住房,重新進行分配。
有人問了,啥時候房屋不緊張了?
確實是這樣的,領導退休了,接班的是他的人,或者上麵有人,性格比較強勢的,影響力比較大的,一般人就不會去動他的住房。
如果在任上不得人心,後繼無人,那到退休的時候,難免的要受一些責難和刁難。
有的領導早有預料,更在乎自己的麵子,在退休以前就置辦好了自己的住房。
還沒退休呢,人家就搬走了,非常的乾脆,不給後勤處一點狗眼看人低的機會。
如果像是李學武這般,擁有自主產權的住房,廠裡在未履行領導住房待遇的時候,會給予一定的住房補貼。
多少是沒有多少的,就是那麼個意思。
所以這個時候,一般領導還是會選擇住在廠裡分配的住房,因為比較值。
為啥有的人說,企業最吸引人的不是工資,而是待遇,無論領導還是職工,都有福利待遇。
李學武隻是班子排名最後一位的廠領導,但他享受的福利待遇就已經超出一般人的想象了。
表麵上能看到的公務配車、辦公秘書、住房補貼、夥食補貼、招待額度、著裝補貼……
沒錯,其實李學武訂做工作服和行政套裝都不用自己花錢的,每個季度都有報銷額度。
這倒不是當上廠領導以後才顯現出來的待遇,普通職工也有按季度領取工作服的待遇。
廠領導倒是不用領工作服了,直接訂做,報銷途徑跟職工工作服是一樣的。
當然了,你要說廠領導穿的和廠職工穿的不一樣,這個真沒有辦法反駁和強調。
隻能說革命分工不同,崗位不同,著裝要求也就不同。
現在集團和分公司機關基本上已經實現了行政套裝批量訂製了,大家穿著都一樣。
從李學武開始的白加黑終於普及開了。
為了符合時代特色,機關後勤處特彆訂製了獨屬於紅星鋼鐵集團的徽章和像章。
徽章和像章都是成人拇指蓋一般大小,佩戴在胸前彆致又不影響工作。
李學武現在身上穿著的便是行政套裝的私人訂製版,而瀟瀟是沒有資格穿行政套裝的。
白色短袖襯衫,淡黃色的長裙,白色的皮涼鞋,看起來仙氣飄飄的樣子。
就在她打量著這座看起來典雅彆致的洋房院落時,院裡傳來了笑聲和招呼聲。
“東家,我說了不來的。”
一個麵色微黑,夕陽下顯得有些憨厚乾瘦的男人尷尬地用東北口音同秘書長打了招呼。
而站在他旁邊的,身穿行政套裝夏裝,看起來並不像乾部的年輕人則拍了拍他的胳膊。
“你要是怨我可不成。”沈國棟故作不滿道:“是武哥讓我帶你過來認認門的。”
“我也沒什麼要緊的事,就是來送人的。”
這個瀟瀟看起來黑瘦的男人,卻是去而複返的周自強,前些天剛剛從京城離開。
李學武接到沈國棟的電話時也有些意外,還以為他有什麼要緊的事,便讓他們接了李寧一起到海運倉這邊來說了。
“來,瀟瀟。”
門口不是說話的地方,李學武先是抬手示意了他們進院,又招呼了站在身後的瀟瀟。
聶小光知道今天暫時走不了,便將車停在了車庫裡,早溜達著進院去幫忙了。
李學武待他很是寬厚,他也是個自來熟,一點都不覺得在領導家應該拘謹一些。
打心眼裡,他就沒覺得李學武是他領導,他都把李學武當江湖大哥,頑主的神一般看待。
所以牽馬墜凳是他,開車哄娃也是他,同韓建昆做的事一樣,可心態更加的忠誠。
本就是江湖人,脾氣秉性顯現在行為上,就有點“馬仔”的自覺性了。
韓建昆在李學武這賣力,一定程度上是為了前程,更是為了自己的未來。
聶小光在這賣力要什麼前程,他想要的是李懷德的命,隻是礙於李學武的義氣暫時要不了。
所以自覺地無依無靠,早把李學武當大哥的他在這個家裡乾什麼事都不覺得拘謹。
上門第一天就敢跟顧寧喊大嫂的混小子,你當他能有什麼司機的自覺性。
沈國棟看見不把自己當外人的聶小光了,隻是李學武都沒說話,他更不能說什麼了。
雖然李學武指了院裡讓他們先進,可同周自強一樣,等了李學武帶著那不認識的姑娘進來後,兩人才一左一右地跟著往裡走。
“這位是瀟瀟,我們單位文工團的才女。”李學武招待他們也並沒有冷落了瀟瀟,還坦然地簡單給他們做了介紹,“給李姝請的家教。”
“這是我吉城來的朋友,周自強。”他拍了拍大強子的胳膊,又指了沈國棟介紹道:“沈國棟,我發小,在交道口街道工作。”
“你們好,我叫瀟瀟。”
瀟瀟表現的很是落落大方,一點都不怯場,即便跟兩人不認識,也主動地笑著打了招呼。
能被秘書長稱為朋友的,還能邀請來到家裡做客的,那黑瘦的男人一定不簡單。
秘書長的發小就不用說了,沒見過沈國棟本人,但她卻聽說過這個人名。
很湊巧的,廠裡主要經銷渠道的負責人就是他,一些不是廠裡生產的功效商品都是他提供的。
從這裡就能看出瀟瀟是很聰明的,舞蹈專業的演員,並不代表沒有腦子。
她比不得周苗苗那般敢打敢衝,奮不顧身,也比不得韓露那般露骨,葷素不忌。
上一次同周小玲聊天,她便有心思要跳出舞蹈隊發展,可舍不得自己。
舞蹈隊的同事已經給她蹚出了幾條路,可她一條都不想走。
還是老天眷顧她,一貫是不爭不搶,恬靜自然,喜歡看書的她突然被王亞娟找了過去。
王亞娟開門見山地跟她講了秘書長家裡的事,問她有沒有時間,輔導秘書長的閨女。
瀟瀟哪裡會錯過這樣的機會,雖然不是立即答應下來,可也隻是問了幾句情況,便點了頭。
為什麼是王亞娟跟她談,王亞娟跟秘書長有什麼關係,是王亞娟主動幫秘書長分憂,還是秘書長相中她,請王亞娟來找她談,這她一概不知。
其實她也不想知道的那麼清楚,她隻需要知道這是一個機會。
不用她跟秘書談條件,更不用說自己想要什麼,隻要做好家教的工作,一切都會水到渠成。
如果連她這點心思都看不出,那秘書長也就不是秘書長了。
“進屋坐,我們家沒什麼特彆的規矩,你們隨意就好。”
李學武笑著招呼了他們,嘴裡還客氣道:“今天可能要招待不周了,本來是有個親戚照顧家裡的……”
他的客氣話隻說了一半,便見門廳和客廳之間站著一個低著頭的小姑娘。
李姝有些調皮地站在她身邊打量著,先進來的李寧也學著姐姐站在另一邊抬著頭。
“這是——”他有些疑惑地看了沈國棟一眼,又有些了然地看向了周自強。
“這是我堂妹,周二丫。”周自強見李學武問起,便主動介紹道:“我就是為送她來的。”
“我電話裡跟您提到的。”
沈國棟在一旁輕聲解釋道:“我也是無意間跟大強子聊起了家裡的事,他就送了人過來。”
“哦哦,是這麼回事啊。”李學武並沒有立即表態,打量著怯弱地站在門口的小姑娘點點頭,問道:“你們一個村的?姑娘多大了?”
周二丫一直低著頭不說話,看著腳上從家裡出來時穿的,她娘新做的布鞋,好像很眷戀不舍的樣子。
“村裡丫頭,沒見過什麼世麵。”周自強有些不好意思地介紹道:“這是我親二叔家的妹子,十六了,我從小看著長起來的,信得過。”
這最後一句才是重點,不過就是不知道他指的是誰信得過。
“才十六啊,沒念書了?”
李學武並沒有在意小姑娘的怯弱,更沒有在意周自強的主動,示意了客廳,請他們過去坐。
瀟瀟從一進門開始,目光便落在了門廳裡站著的洋娃娃身上,猜想這一定就是秘書長的閨女,需要她輔導的學生了。
關於李姝,在來時的車上,秘書長已經做了一些介紹,關於她的性格和生活習慣。
秘書長說的很直白,並不想閨女在藝術上有多麼高的成就和發展,隻需要能快樂成長。
說真的,瀟瀟有些羨慕這個叫李姝的小姑娘了,能有這樣的家庭環境,從小接受藝術的熏陶,更不用依靠藝術來生存,可不就是小公主一般。
“你就是李姝吧。”她應了秘書長的招呼,蹲在了李姝的麵前,主動打了招呼道:“我叫瀟瀟,咱們能交個朋友嗎?”
李姝正在看家裡突然出現的大姐姐,這會兒又出現了一個,她的目光裡充滿了好奇。
李寧不知所謂,他姐姐做什麼,他就跟著做什麼,見這會兒姐姐看向了新來的姐姐,他也走過來認真地打量了她。
“秘書長您先忙吧,我跟李姝已經認識了。”
瀟瀟沒有得到李姝的回應,卻是沒有在意,扭頭對著招呼她去客廳裡坐的秘書長說道:“有她招待我就可以了,我們去看看鋼琴好吧。”
她的後半句話卻是對李姝說的,語氣裡帶著陽光般的溫柔。
不過這在李姝的眼裡卻有點刻意了,連環畫故事裡,騙小孩的壞人好像就是這個樣子的。
如果這個大姐姐不是爸爸帶回來的,她都要跑回去找自己的機關槍了。
壞人,突突了你——
“來吧,先坐。”李學武見瀟瀟同李姝說上話了,便也就由著她們了。
他招呼了周自強和沈國棟在客廳裡坐了,拿了桌上的茶杯說道:“我不知道暖瓶裡的水還夠不夠熱了,京茹走了以後,家裡是一團糟啊。”
“嗬嗬嗬,我聽乾媽說了。”
沈國棟並沒有立即坐下,拿了暖瓶給三人泡了熱茶,“我來的時候燒的熱水。”
“嗯,早知道就讓你來照顧家裡了。”李學武玩笑著說道:“何必如此兵荒馬亂的呢。”
“哈哈哈,我倒是很願意。”沈國棟也跟著笑鬨道:“可就怕小燕不願意,她見天的支使我。”
“得了便宜還賣乖。”
李學武點了點他,看向周自強問道:“這結婚以後的生活,同以前比有什麼不同?”
周自強沒想到東家竟然會問如此高難度的問題,他一時還真就想不出準確的答案。
“衣服乾淨了?”他有些遲疑地說了一句,隨後笑著說道:“被子也乾淨了,人也乾淨了。”
“哈哈哈——”李學武大聲笑了起來,顯然對周自強的回答很認同,也覺得很有趣。
結婚以後乾淨的不僅僅是衣服和被子,還有靈魂。
“你叫周二丫是吧。”他轉過頭,看向了還站在門廳邊上的小姑娘,笑著問道:“過來坐一會兒吧,你大哥怕不是帶你來我這罰站的吧?”
“這丫頭,出來時明明都跟她說清楚了的。”
周自強有些尷尬地站起身,走過去拉了妹妹過來,按著她的肩膀坐在了沙發上。
“您彆介意啊,她從小都在村裡長大,連縣城都沒有去過,這還是第一次出遠門的。”
“我沒有介意,看著她挺內向的。”李學武心裡已經明白了周自強的用意,微笑著打量了小姑娘,問道:“來城裡是你自己願意的,還是你大哥逼著你的?”
這話問的,周自強想要回答,卻被沈國棟用眼神盯了一下,訥訥不敢言。
客廳裡三道目光彙聚在了小姑娘的身上,從側麵能看到,她的側臉很紅,頭垂的更低了。
安靜了好一會兒,李學武才聽到蚊子般的聲音,卻是她自己說的,“我……我樂意。”
東北話比中國話更博大精深,就這一句用不同的語氣講出來都不是一個意思。
混橫地說“我樂意”表示我就喜歡這麼乾,不用你管,柔弱地說這句,才表示她心甘情願。
李學武東北話滿級,自然能聽得懂小姑娘的回答,也看得出周自強兀自鬆了一口氣。
既然是他的親堂妹,也不見得是逼迫來的,給錢是有可能的,這很正常。
他是真怕自己妹子一時腦子搭錯了弦,來一句我想家了,李學武還不得送他去法場啊。
“我二叔給鄰居家上梁,沒小心掉下來腰砸折了,雖然命保住了,可也乾不了重活了。”
周自強得了說話的機會,這才解釋道:“我二嬸一個人拉著一大家子人實在是太辛苦了。”
“我們村的情況您也知道,山上的地不打糧,平時全靠林子裡的收獲維持生活。”
他講到這裡歎了一口氣,又繼續說道:“她姐妹三個,還有五個弟弟,我二嬸逼得沒法了,是想要她嫁人的,我是真舍不得。”
“您要說我有能耐不照顧家裡人,天打五雷轟,可老話講救急不救窮……”
“我爸——”聽大哥說起這個,剛剛還低著頭的周二丫突然有了膽子,囁嚅道:“我爸去醫院——就是我哥花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