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作棟怎麼回事?“
李懷德送了張長明出門,不等汽車離開,回頭便問了一句。
李學武並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而是看著黑色魔都牌轎車遠去,這才淡淡地歎了口氣,輕聲說道:“鬼迷心竅吧。”
“是他心裡有鬼吧。”李懷德對他的答案不是很滿意,背著手往花園的方向走去。
李學武跟在他身後半步,趁著臨行前這一會兒,兩人一前一後,是有些話要說。
秘書們不敢跟的太近,也不敢隔的太遠,身後十步遠的距離墜著,觀察著領導的表情。
王露還是很少跟隨李學武出外勤的,這一次機會難得,又是半休假的情況。
是李學武主動問的她,要不要出來轉轉。
以王露的性格,既然他都願意帶著她出來玩,那還有什麼不願意的。
雖然結婚以後王露的性格成熟了很多,可天真爛漫的心態還是有的。
她也知道十月份來津門隻能做兩件事,逛,吃。
如果時間長一點,那就是逛吃逛吃逛吃……
畢竟是工作,二哥對她已經是很照顧了,名義上是帶著秘書出來,實際上是給她放假。
這兩天她去了勸業場,聽說這邊的女裝專櫃衣服很是時髦,慕名已久,這一次可謂是海淘。
海淘?她哪來的錢?
王露是25級辦事員,每個月工資三十七塊五,趙雅軍是12級警崗,工資四十塊零五毛。
你要說小兩口一個月七十多塊錢工資,也足夠她逛吃逛吃的了,可你沒算他們的消費。
日常吃飯兩口子都在食堂,一頓飯兩毛到三毛錢,趙雅軍吃的不好了她都不願意。
這個時候食堂的飯菜也是真便宜,不過也是相對來說。
你問問趙雅軍,哪個星期不吃兩三頓紅燒肉,他現在臉色都比以前紅潤多了。
一個月下來兩口子光吃飯就得二十五塊錢左右,還有日常花銷呢。
肥皂、牙粉、布料、理發、電話、修鞋、修車、看電影、買水果……
一個下來光是日常花銷就又要二十多塊錢。
隻要是過日子,樣樣都得花錢,這城裡可不比鄉下。
你要說後世一個月掙三千,工資到手都不知道怎麼沒的,其實就是這些小來小去的花掉了。
趙雅軍是很節省的,可耐不住王露敢給他花錢,她自己也是嬌生慣養長大的,哪裡肯節省。
再一個,趙雅軍上班三年,根本沒攢下多少錢,都支援給了家裡。
就算是結婚以後,每個月還要給家裡二十塊錢,這還是村裡有了掙錢的項目,家裡有錢了。
兩口子工資加在一起七十八,到現在還剩下多少?
所剩無幾,幾乎沒有什麼存款。
可即便是這樣,王露還是個有誌氣的好姑娘,為了小兩口的未來,每個月還要在銀行存一筆錢,有的時候二十,有的時候三十。
這筆賬單算下來,七十多塊錢的工資根本不夠。
不夠怎麼辦?
沒關係,誰讓她有個好爹呢。
兩口子說結婚,房子給置辦現成的,生活費不夠,王露就跟土匪似的,回家伸手要錢。
她爹給,她媽給,她哥哥嫂子也給,每個月她自己的工資都花不完,根本花不完。
所以集團單位裡的姑娘和小媳婦們,哪個不羨慕她,都說傻人有傻福。
嗯,這話是不怎麼中聽。
王露可不覺得自己傻,她隻是活的很瀟灑。
身上穿著昨天新買的裙子,上身穿了一件羊毛絨衫,一點都沒在意這算不算辦公出差。
二哥說了,這一次算度假。既然是度假,那還穿什麼工作服,度假就是要輕鬆的。
她身邊走著的栗海洋不知道她的想法,可也知道她這兩天的瀟灑,羨慕的要死了。
當然了,綜合管理部給領導當秘書還能如此瀟灑的,隻有王露獨一份。
就算是以前的李雪都沒有這麼灑脫隨意。
可就連栗海洋都羨慕的,她還有個好人緣,甭說綜合管理部,就是其他部室也沒有說她壞話的,遍地是朋友。
這可跟當初王露來廠裡的時候不一樣了,那時候的她可謂是危險人物,腦子進水的那種。
隻是長時間接觸下來,大家都知道這是一個不求上進,背景深厚的開心果。
就這麼說吧,但凡你們單位有這麼一位,你最好都彆得罪她。
你想吧,她都有背景有關係了,還能不求上進,對你沒有威脅,你有什麼好跟她爭的。
時不時的還要主動請客,給大家介紹對象,一副熱心腸。
你要是得罪了她,那就等於得罪了一群人。
所以你看都已經是副科級,擔任總經理(主任)辦公室副主任的栗海洋都對她很是客氣。
頭前兩位領導一邊走一邊說著“閒”話,他們兩個跟在後麵走著,也說著閒話。
王露當然是耐不住沉默的,走了一會兒便主動跟栗海洋問了這兩天領導們的情況。
栗海洋跟彆人還有個防備,跟王露能有什麼心眼子好耍的,笑著就給做了介紹。
他也知道王露為啥這麼問,還不是瀟灑了兩天,覺得不能忘了秘書的工作,主動掌握一些情況嘛。
“也就是說,這一處俱樂部實際上是作為商務活動碼頭使用的?”王露好奇地望了望周圍的度假區,嘴裡問道:“這地方有啥好玩的?”
“現在還沒建完呢,等運營起來你就知道了,好玩的很。”栗海洋笑著介紹道:“我也是聽領導們說的,休閒、娛樂、餐飲、購物都有。”
“在這個地方?”王露挑了挑眉毛,狐疑道:“離城裡有段距離呢,傻子才來買東西。”
“又不是招待普通的客人。”栗海洋主動介紹道:“秘書長說這地方主要麵向合作企業的高級乾部,以及合作外商和外商的駐地職工。”
他回頭指了指不遠處正在建設的工地,示意道:“那裡就是一座商場,高副主任已經同津門供銷單位談好了,會打造一座不限量商場。”
“因為要麵對外商和外商職工,這裡的商品會做議價標準,同樣的也會有進口商品銷售。”
——
“我不管是他心裡有鬼,還是身上有鬼。”李懷德眉頭微微皺起,對李學武強調道:“堅決不允許在機關裡搞勾心鬥角,暗度陳倉那一套。”
“既然集團機關工作管理條例已經實施了一年有餘了,那就狠狠地抓一抓。”
他伸出的手做抓起的動作,麵色嚴肅地講道:“不要舍不得敲打,要敢於打掉害群之馬。”
“我是考慮到班子剛過磨合期,一旦……”
李學武講到這裡停頓了一下,看了老李一眼,這才繼續說道:“卜清芳調動到綜合管理部,相信對部門的管理是一種約束和警示。”
“你就是顧慮太多——”李懷德看著前方,手指卻點了點李學武的身前,長歎了一口氣。
“嗯——不過你是秘書長,考慮問題的方向和原則不一樣,是要講團結啊。”
他背起手踩著石磚地慢慢地往前走,緩緩點頭說道:“卜清芳到綜合管理部看來是對的。”
“不過這一段時間你還是要掌握好方向。”
李懷德回過頭看了李學武,認真地講道:“不要給她念緊箍咒,但緊箍咒不能沒有。”
“會不會太緊張了?”李學武建議道:“要不多給卜清芳一些鍛煉的機會——”
“慢慢來,不要急,她不是你。”
李懷德也不等李學武說完,轉過身去擺了擺手,道:“對形勢的把控,她還遠遠不及。”
“這一次能源總公司那邊,紀久征的考核我勉強能給他個及格分,但他也不要覺得放鬆。”
“您同他的談話起了作用。”李學武笑著說道:“看得出來,他真是把您的話聽進去了。”
“集團不要聽話的乾部,要能乾事業的乾部。”李懷德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對李學武微微眯著眼睛說道:“他這個腦子啊,鏽住了。”
“聽說上麵有意加大推廣培訓班的力度。”李學武走近了一點,輕聲彙報道:“咱們是不是也照方抓藥,補上一份強身健體,固本培元。”
“嗯,我是有想過這件事。”
李懷德微微昂起頭,目光有些發散,邊走邊思考著說道:“上麵是要成立巡查組,是吧?”
感受到了李學武的點頭,他繼續講道:“形而上的這些東西,不搞不行,搞錯了也不行。”
“你都說照方抓藥。”他回頭看向李學武說道:“這藥方就一定對症?就一定管用?”
“我看不見得吧——”
李懷德轉過頭去,微微搖頭說道:“這種缺少經驗的運動,我看還是要保持謹慎的態度。”
“您可不是保守派,嗬嗬。”李學武輕笑著說道:“外麵可都說您是掌握紅星鋼鐵集團,破除經濟發展堅冰的船長,天生的貿易激進派。”
“嗬嗬嗬——”李懷德被他誇著也是有些自鳴得意,輕笑著謙虛道:“都是些風言霧雨。”
“我都不敢當真,你就不要說了。”
他轉過頭,對李學武笑著說道:“真把這些話聽進耳朵裡,整個人就飄了。”
“人要是飄起來,腳不沾地,那還叫人嘛,是吧,嗬嗬嗬——”
李學武認同地點點頭,並沒有評價老李的話,因為看老李現在這個狀態就飄著呢。
“保守派也好,激進派也罷,我倒是不在乎。”李懷德繼續講道:“腳踏實地,把工作做紮實,做標準,才是做管理的應取之道。”
他點了點身前,語氣頗有些驕傲地說道:“那些自認為掌握了一些標準,習慣性把人分成這個派那個派的,就是怕了嘛。”
“怕人家做事風格多變,不好掌控,怕人家技術精湛,不好學習,怕這個怕那個,對不對。”
李懷德微微點頭說道:“紅星鋼鐵集團的發展規劃是你提出來的,我堅信咱們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今天我們做的努力和工作外人可能不理解,就連集團的乾部也是一頭霧水。”
“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執行。”
他再次用手指點了點身前,強調道:“從管委會成立以來,我一直都在協調人事工作。”
“包括先期的技術變革、製度變革,再到後來的人事變革,這是一脈相承的。”
李懷德回頭看了李學武一眼,道:“不要覺得咱們做的已經很好了,你應該知道。”
“您說的是——”李學武微微睜了眼睛,挑起眉毛問道:“您覺得下麵會陽奉陰違?”
“這不是我覺得,而是事實存在。”
李懷德轉過身,語氣認真地講道:“調研是看不出問題的,也問不出真話,你我都知道。”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是吧。”他話語裡並沒有氣憤,但態度很是堅定地講道:“做管理從來都是任重而道遠。”
“我是很舍不得你現在就去鋼城,這對於集團來說是一個考驗,對你來說同樣如此。”
“或許你已經聽到了一些意見,來自四麵八方的。”他淡淡地說道:“讓你下去,集團裡有人怕,下麵也有人怕,他們怕什麼呢?”
“怕?怕什麼?”李學武看了他的側臉,眼眸微微眯合,道:“心裡有鬼,還是身上有鬼?”
“嗬嗬,我不知道。”李懷德輕笑著昂起頭說道:“這就需要你自己去感受了。”
“感受到的也不一定是真實的。”李學武很少見地清晰表態道:“藏頭露尾,敲打一下才知道,這烏龜殼裡藏著的到底是何方神聖,幾個意思。”
“哈哈哈哈——”聽了李學武的話,李懷德實在忍不住笑了出來,“我就喜歡你的魄力。”
他點了點李學武,笑過之後,微微低頭講道:“我知道你心有猛虎,也支持你大刀闊斧,可千頭萬緒,千萬不要把自己纏在裡麵。”
“讓你去鋼城,有這麼多意見出現,就說明上麵和下麵都是有問題的,你要理清楚。”
李懷德輕聲講道:“我不能壓著下麵的意見,更不能捂著上麵的意見,這行不通。”
“人家都說我李懷德搞一言堂,一支筆。”
他苦笑著微微搖頭,道:“雖然我不認同,可既然人家說了,我就得反省自己,對吧。”
“我能理解您的意思。”李學武點點頭,說道:“我去不去鋼城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以什麼樣的身份去鋼城,以什麼樣的視角去做管理。”
李懷德站住了腳步,微微眯起眼睛看了李學武,聽著他繼續往下說。
剛剛他的話可不是這個意思,或者說不僅僅是這個意思,現在就要看李學武怎麼理解了。
李學武講出來的話就是一種態度,或者說是他今天找李學武談話的反饋。
李懷德的態度和意思很清楚了,他並不希望李學武糾纏於鋼城,或者說糾結遼東工業管理小組,他更希望李學武是站在集團的角度做管理。
這跟李學武的工作思路有什麼不一樣嗎?
還是有根本上的差彆。
首先,李懷德如此意見,就是想以自己的支持,由李學武以秘書長的身份掌握遼東工業。
這就要求李學武在某些工作思路和態度上要尊重他的意見,思維與他保持一致。
或者說,更進一步,是受他的約束。
可這是李學武想要的嗎?
其次,李學武以集團秘書長的身份管理遼東工業,那就意味著遼東工業領導小組要緊靠管委會。
也就是說,集團班子對遼東工業的影響和控製範圍和強度更大。
李懷德一方麵擺明了車馬,威脅李學武下麵的形勢複雜,沒有集團的支持他不一定擺得平。
同時,集團內部對他去鋼城一事意見頗大。
另一方麵又提出了解決的意見,由他站出來協調幾方,幫助李學武站穩腳跟,更快地解決問題。
可李學武需要他的協調嗎?
接受李懷德的約束,接受李懷德的協調,就等於放棄他在遼東工業上的部分話語權。
這一部分話語權失去後,集團對他的影響力更大,那他接下來要聽誰的?
他現在要做出回應,以什麼樣的身份和姿態去遼東,或者說帶著什麼任務去遼東。
或者說的更直白一點,他去遼東是做腦袋的,還是做屁股的。
不難看出,李懷德對他的遼東之行態度也是頗為含糊,想要提前做好埋伏,分一杯羹。
他這是做了裁判員,又想做運動員呢。
李學武能接受他下場參賽嗎?
“您剛剛提到下麵有些同誌,有些單位,在執行集團管理和政策上信心不足。”
李學武斟酌了一番,語氣和煦地開口道:“這在組織機構變動,或者說是製度變革的過程中出現,我一點都不意外。”
“列車轉向,總有一些人跟不上時代的步伐,看不清前進的方向,是要被甩下去。”
他站在李懷德身邊,身姿挺括,氣度沉穩,從身後不遠處栗海洋和王露的角度看,氣勢上一點都不輸給李主任。
他們當然不知道兩位領導在談什麼話題,可都明白,這話題一定非常的重要。
因為兩位領導之間的氣氛不能說是劍拔弩張,刀光劍影,也可以說有些凝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