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七點鐘了,下班的鈴聲早就響過了,樓道裡也早沒了喧嘩聲。
紀監處處長辦公室裡漆黑一片,隻有窗外亮起的路燈燈光映射進來,將要凝固的剪影釘在牆上。
窗子半開著,涼風呼呼地湧進來,吹散了他剛剛呼出的煙氣。
手裡的煙頭明滅閃爍,就像他此時的心情,忽明忽暗。
什麼叫不能冤枉一個好人,也不能放過一個壞人。
壞人不壞,自己難道還要羅織罪名,編造證據強行誣陷嗎?
我是紀監工作者啊,就算我有再多的私心,也必須在組織和工作框架內作為,蘇維德難道不知道?
鬼扯,他是在逼著自己違規。
現在蘇維德正威逼利誘,讓他做繩子另一端的狗。
如果臨下班之前,他選擇去李學武的辦公室主動坦白會怎麼樣?
結果並不會比去見蘇維德好更多,因為李學武也不是善茬。
據他現在所掌握的情況,即便這個聯營單位有問題也牽扯不到李學武,更不能將李懷德置於死地。
你要問李學武有沒有問題。
這還用問?
他從老蘇那裡已經得到了明顯的提示,自己也已經想清楚了。
這個周小白恐怕就是李學武介紹給李主任的,或者說李學武才是這個聯營企業的幕後主使。
集團裡都在講李主任特彆信任秘書長,為什麼?
如果說秘書長年輕有為,能力出眾,算無遺策,文武雙全,這他信,就依著李學武做出的成績也不由得他不信。
但作為集團的負責人,掌握紅星廠大局的管委會主任李懷德能充分地信任他,並支持他不斷進步。
這在很多人心裡都有一個問號,或者說一個期待。
李主任是一個喜歡任用年輕人的領導,願意給有能力的年輕人施展抱負和才華的機會。
可話是這麼說,結果這幾年李主任提拔任用的年輕人多半是在基層管理崗位。
即便有在集團機關或者其他分公司、分廠機關裡任職的,也多半是副職或者是學習鍛煉崗位。
全集團上下,能讓李主任完全信任的年輕乾部隻有一個。
以前大家不明白,都往能力和機遇上想,現在他查到了這家聯營公司,牽扯的又都是這些人物。
周澤川一方麵感慨李學武的經營有方,關係網複雜,另一方麵也在擔心自己的調查會不會觸雷。
這不是他自己嚇唬自己,下班後不回家,一個人躲在辦公室裡裝致鬱係老青年,而是真的擔心。
如果這個案子真的那麼好查,真的沒有什麼危險,那蘇維德為什麼不自己下場,或者直接從上麵往下壓呢。
他作為集團紀監的負責人,組織了十幾個人查這個案子,輕鬆就突破了對方的防線,拿到了關鍵性的證據,難道上麵就拿不到嗎?
蘇維德既然這麼有信心,那他為什麼還要讓自己往前衝呢?
即便是現在,他已經掌握到了一些切實的證據,為什麼不見蘇維德提出向上級彙報,申請支援呢?
這件事就很可疑,他絲毫不覺得蘇維德有他那般狹隘的心思,想要拿到證據威脅李懷德和李學武。
蘇維德與大李和小李隻要動手,基本上就會刺刀見紅。
完全是不死不收的結果。
現在他可以考慮,蘇維德是嫌棄證據不夠紮實,情況不夠明了。
很有可能催促他繼續調查的同時,背地裡組織人員另行調查。
更危險的是,蘇維德會同上麵溝通,直接騎著他們的臉繼續查。
在沒有緩和的餘量下,蘇維德如此的謹慎小心,還不足以說明問題嗎?
問題一定很嚴重。
周澤川現在不敢想,可也必須得想,想問題出在哪,雷在哪。
可以看見的,以李主任愛人為首的幾個既得利益方是雷。
但這也僅僅是第一道雷。
他此前還批評手底下人,說他們目光短淺,不要把周小白當大魚,更大的魚還在後頭呢。
確實,周小白的身後真有大魚,還是大的不得了的肥魚。
隻是這三條肥魚他收拾起來都有些費勁,需要拉老蘇出來墊背。
真要再往下查,查到連老蘇都謹慎的那種人,你說他該怎麼辦。
不用想,老蘇是什麼人,在部裡上班的時候他早有耳聞。
也不能說他是個小人,但也不是什麼正人君子。
且記住了,紀監隻是一份工作,他們的身份跟集團裡的其他乾部沒什麼兩樣。
不同的是,其他部門有正人君子,但在紀監裡絕對沒有。
因為這裡是與頑固分子戰鬥的前線,小白和菜鳥沒有生存空間。
一旦出現問題,被蘇維德推出去擋子彈,他一點都不意外。
現在他就很含糊了,到底是一意孤行,認準了一條道走到黑,寧願給老蘇當狗也拚搏一次機遇。
還是懸崖勒馬,回頭是岸。
回頭,還有岸嗎?
咚咚——
辦公室房門被敲響,還沒等他回過神來,門便被打開了。
“是誰在裡麵?”
兩道黑色的身影站在門口,手電筒的燈光注射過來,刺痛了周澤川的眼睛,讓他不得不躲了開來。
有人按著了開關,屋裡登時亮了起來,雙方這才看清楚了彼此。
“周處長?您怎麼還在這。”
開門的是兩個身穿製服的保衛,身材很是健碩,身上攜帶著一整套的防護裝備,看起來很是威武。
其中一個保衛驚訝地問了一句,隨後解釋道:“我們正在巡查,發現您辦公室的窗子沒關,屋裡又滅著燈,所以組長讓我們上來看看。”
“您沒事吧?”
“沒事,正在想事情,出了神。”周澤川擺了擺手說道。
他沒好意思跟保衛發火,這不是對方的錯。
說起來,這還是李學武和新來的質安部經理王小琴的作為。
在李學武擔任保衛組組長期間,為保衛工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保衛隊伍的素質非常的高。
這在全市保衛工作範圍內都是出了名的,每年都會拿獎。
甚至廠護衛隊和巡邏隊多次出動,協助市裡維護治安穩定,受到了市裡和係統領導的表揚和讚許。
王小琴繼任以後,在今年的年初和十月份,分彆對保衛隊伍的專業化進行提升和特訓。
一方麵加大對保衛乾部的培訓和特訓,一方麵特招了不少退伍和轉業人員,充實基層管理者。
雖然保衛大樓還沒有建設完全,可集團機關的保衛工作已經提升到了一定的程度和水平。
據王小琴做出的彙報,整個亮馬河生態工業區,雖然有著在建工程的複雜性,可安全性已經有了保障,對工業區實現了布控和掌握。
就因為他辦公室的窗子開著,就因為辦公室裡沒有亮燈,這才七點鐘,兩名全副武裝的保衛就衝了進來,對這裡進行定點巡查。
可見機關裡的保衛工作做的有多好了,周澤川有什麼理由批評對方,且對方也不受他的批評。
李懷德主動引入三支代表擔任保衛管理工作,就是要把集團內部的紀律部隊和槍杆子正規化,管起來。
李學武和王小琴都有著這方麵的素質,相信下一任保衛工作負責人沒有一定的鍕事基礎都不得行。
“沒關係的,我還要再忙一會,你們繼續值班吧。”
周澤川不想跟保衛多說,點點頭示意了他們可以走了。
危險解除,保衛也沒想著多事,在巡查記錄上做好了登記,請周澤川簽字過後,說了一句周處長早點休息後,兩人便離開了。
巡查有了結果還要備注原因並且簽字,周澤川對李學武的忌憚更是從心裡往上冒涼氣。
如此謹慎小心的人,會被彆人從後路包抄,捅了腚眼?
他抽完了手裡的香煙,嘗試著伸手去拿注視了很久的電話機。
幾次收回又試探,最後狠下決心,抓住電話機撥弄了號碼器。
先是叫通了通訊辦公室,這才要了市話,到老領導那裡。
老領導一點都不老,但老領導的經驗很老道,跟李學武也打過交道。
“嗯,這麼晚了。”電話另一邊,楊駿很意外接到周澤川的電話,“你還沒有休息啊。”
“遇到了點困難,想不通。”
周澤川也知道這個時間給楊駿打電話不合適,所以也沒兜圈子,很是坦白地講了出來。
他拿著電話,將這幾天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彙報給了楊駿。
楊駿是他在部裡的上司,雖然不是頂頭上司,可也是有關係的。
兩人平日裡相處也很適宜,不然上一次來紅星廠調查,對方也不會帶上他了。
他在來紅星廠任職的時候,楊駿還找他談過話,做過叮囑。
隻是當時的他意氣風發,還沒有完全理解楊駿話裡的意思。
謹慎小心,他當時覺得在哪工作不需要謹慎小心?
現在他知道了,在紅星廠工作多麼謹慎小心都不為過啊。
楊駿很是耐心地聽了他的話,好半晌,直到他講完了,這才回問道:“你給我打電話是想說什麼。”
不等周澤川回答,他又補充問道:“說說你是怎麼想的。”
“領導,我現在也是懵的。”周澤川實話實說,足夠坦白,“現在我成了夾在中間不得施展那個人了,我是被老蘇給算計了啊。”
“那你就去找蘇副主任談嘛。”楊駿語氣淡淡地講道:“你就跟他坦白,不想被他算計。”
“我——”周澤川耳朵不聾,心不瞎,當然聽得出領導語氣裡的異樣,這會兒訥訥不敢說話。
“你呀,我得怎麼說你好呢。”
楊駿在電話裡歎了一口氣,講道:“你去紅星廠之前,我跟你說的那些話你完全沒有聽進去啊。”
“對不起,領導。”周澤川主動認錯,態度很好。
楊駿在電話的那頭也很為難,捏著眉心講道:“你既然都已經知道被蘇副主任利用了,為什麼還不反省自己?”
“我是不是警告過你,紅星廠的水很深,諸事謹慎小心,你是怎麼理解的?”
“覺得蘇副主任是自己人,不用防備,你完全可以放縱自己的貪心和任性?”
楊駿語氣逐漸加重,皺眉講道:“你現在哪裡是猶豫不決啊,你現在是騎虎難下了。”
“我就是發愁這一點。”周澤川聽了楊駿的話也是欲哭無淚,辯白道:“都怪我自己沒有正確理解您的叮囑和教誨啊。”
“行了,事情都已經發生了。”楊駿不願意在電話裡聽他的懺悔,乾脆地問道:“李懷德和李學武都是什麼個態度?”
“不知道,我是說——”
周澤川的回答太快速了,聽見老領導如此問,他就知道自己有救了。
楊駿在係統和部裡很是有能力,有關係,當初沒少照顧他。
現在問這個,就還把他當小兄弟看,能拉一把還是會拉他一把的。
所以他表現的有些激動,心裡話脫口而出,思維跟上來以後才發覺不合適。
這麼給老大哥回複,不是顯得他太沒有水平了嘛。
隻是實話都說了,他還能騙老大哥嗎?
周澤川努力補充道:“查到現在,我想過要去跟李主任和秘書長做個彙報的……”
“但是你沒有。”楊駿的聲音再次冷了一度,“你還執迷不悟,賭蘇維德比你更看重這些證據,你想拉他下水,隻是他比你聰明而已。”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周澤川聲音發苦,“我錯信了人,起了貪念,不應該,真的不應該。”
“你錯的太多了。”楊駿淡淡地講道:“你不是傻瓜,不會不知道蘇維德要針對誰。”
“可你就是傻到連那位個目標是什麼態度和狀態都沒有搞清楚就敢啟動相關的調查。”
他長出了一口氣,在電話裡質問道:“周澤川同誌,我都不知道你現在這麼勇了。”
“對不起——”周澤川除了說這一句,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了,“是我鬼迷心竅了。”
“我現在想想,都覺得自己好傻。”
他哭喪著聲音講道:“直到現在我才發覺,蘇維德是給我挖了一個大大的陷阱啊。”
“你隻看到蘇維德挖的陷阱了嗎?彆太高估了自己。”楊駿在電話那頭毫不留情地講道:“你有什麼價值,值得蘇維德算計的。”
“是,是他想算計李懷德和李學武。”周澤川講道:“他跟我說過,至少要解決掉一個。”
“他是這麼跟你說的?”楊駿冷笑,道:“他傻還是你傻,他是說上麵對這種行為很是期待,對吧。”
沒得到周澤川的回複,楊駿哼聲道:“我明確告訴你,周澤川,上麵沒有這個態度。”
“你記住了,你現在是紅星鋼鐵集團的人,不是監察部的乾部,你想想你都乾了什麼!”
他手指點著沙發扶手強調道:“你這麼做誰能給你背書,他蘇維德敢把這句話明著講出來嗎?”
“愚蠢,笨蛋——”
楊駿真是很少這麼罵人的,他今天是有些憤怒,更是有些恨鐵不成鋼。
“你在沒有進行初步調查的情況下就敢查李懷德,就敢查李學武,你怎麼想的。”
“你知不知道,李懷德領導的眼裡很受重視,你知不知道李學武的背景和身份。”
“領導,關於李懷德同上麵……”周澤川遲疑著講道:“不都說他惱了陸主任,現在……”
“誰告訴你的?這話也能信?”
楊駿氣憤地說道:“就年初那點事,陸主任能放在眼裡?李懷德哪個月不跟陸主任吃飯。”
“就你們集團新開的那三家餐廳,陸主任都已經吃過了,這個消息你都不知道?”
“我——”周澤川遲疑著解釋道:“那幾家餐廳,包括集團的招待單位都在李學武的控製範圍內,我……”
“我該說你什麼好呢。”楊駿無奈地說道:“你都知道李學武手眼通天,上一次我都差點栽在他的手裡,你還想跟他掰手腕?”
“連你們集團的這些信息都拿不到,你怎麼敢保證這些調查不在對方的監控之中啊。”
“而且你得想到。”楊駿提醒他道:“李學武在保衛部門深耕了三年,比你去紀監之前,人家就是紀監副書記了,你都在想什麼啊。”
“你敢保證手底下那些人不是他的關係嗎?我就問你這一件事,你怎麼保證他們的忠誠。”
楊駿徹底把周澤川問迷糊了,閉口不言。
“你現在怎麼想的,說說吧。”
他罵了周澤川,可正因為他罵了,才表明要救周澤川,畢竟也是個重要的關係。
周澤川想了想,試著問道:“領導,我現在懷疑這個案子有蹊蹺。”
他沒有聽到領導的回複,便繼續講道:“蘇維德說是在去津門調研檢查的時候認識周小白,並且發現她的問題的。”
“這個周小白在當時跟他們坐在了一起吃飯,且隻有她一個外人。”
周澤川越講越皺眉,“在當天晚上,聽說李主任直接將俱樂部的碼頭經營權給了她。”
“我就是很奇怪,怎麼好巧不巧的,周小白偏偏在那個時候出現,又明擺在了蘇維德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