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導,您要的資料我給您找來了。”張恩遠抱著一摞牛皮紙封裝的文件擺在了長條書案上,扭頭對辦公桌後麵的李學武彙報道:“還有一些建築圖紙我給您放在哪?”
“隨便找個地方放就行。”
這會兒李學武手裡也在翻看著厚厚的一份資料,頭也沒抬地回了一句。
張恩遠動了動嘴唇,終究是沒把要說的話說出來,畢竟他還不熟悉領導的脾氣。
萬一要說錯話了,或者有哪裡不對頭的可就麻煩了,他時刻提醒自己就是個秘書。
秘書是乾啥的,領導讓乾啥就乾啥。
“差點忘了。”就在張恩遠轉身要去搬運圖紙的時候卻見領導突然抬起頭看向他交代道:“跟招待所說一聲,準備一桌席麵,照25塊錢標準安排,酒水就用五星茅台。”
李學武將看完的資料隨手放在左手邊,一邊又拿了一本資料一邊說道:“用餐後彆忘了跟招待所要費用清單,我個人支付。”
“領導,這——”聽領導前麵的交代張恩遠還在用心地記著,直到聽見領導說要個人付賬時,他卻驚訝地問道:“您個人?”
“嗯,我個人付。”李學武並沒有理會他的驚訝,重複了一句後,翻開手裡的材料說,“你算一下人數,時間就定在7點吧。”
“好——我知道了。”張恩遠有一肚子疑問和驚訝想要問出口,可他就沒長這樣的嘴,更沒有這樣的膽子。
這領導也太特立獨行了一些,連招待費都要自己出嗎?
倒不是說他驚訝於李學武的廉潔,而是如此安排,難免會讓人議論。
剛剛上任,多少雙眼睛盯著這間辦公室呢。從這裡發出的每一道命令都會被一字一句地解讀,甚至是從各個層麵進行分析。
領導要請客,請在遼東工作的集團各分支機構一把手吃飯,他早在站台上就知道。
可就算請的不是外人,每年李學武在冶金廠的招待費也是不設上限的,有必要分的這麼清楚嗎?
“恩遠?想什麼呢。”
廖金會從辦公室裡出來,見老張眉頭緊鎖地過來,便笑著招呼了一句。
張恩遠回過神,瞬間的一愣過後,這才笑著客氣道:“廖主任,您叫我老張就行,您要這麼喊我,我都覺得不習慣。”
“不習慣也得習慣。”廖金會故作嚴肅地瞪了他一眼,等他走到身前時這才緩和了表情輕聲解釋道:“大秘的權威很重要。”
他語氣裡飽含關心地講道:“你現在的崗位比以前大不相同,你要時刻記得維護自己的權威和身份,因為你代表了秘書長。”
“這——我聽您的。”張恩遠想要再客氣,見廖主任又板起臉,便也就笑著應了。
“這才對嘛——”
見老張如此受教,廖金會這才露出了笑臉,還滿眼欣賞地誇了他幾句。
“對了,剛剛見你滿是心事的……”他還沒忘了剛剛的問題,盯著張恩遠的眼睛問道:“是領導有什麼安排讓你為難了嗎?”
不等張恩遠回答,他又自顧自地講道:“是晚上招待其他單位領導的事,還是你去機要科領材料遇到了麻煩?”
“我可跟你講,領導的事沒小事,真遇到麻煩和有為難你的千萬彆自己悶著。”
廖金會認真地點了點老張,強調道:“你要及時跟我講,我來幫你辦。”
“是,廖主任。”張恩遠心裡撇嘴,可嘴上愈加的謙和,他還是那副憨厚的態度講道:“領導要看資料,機要科那邊沒不配合,是晚上招待的事我有點拿不準主意。”
“哦?我就說嘛——”廖金會上下打量了張恩遠一眼,道:“有什麼為難的就跟我說,是招待所那邊不方便,還是怎麼著?”
“都不是,是領導那邊。”
張恩遠回頭看了一眼領導辦公室方向,輕聲解釋道:“領導剛剛交代,說是就餐結束後讓我去跟招待所要單據。”
“要單據?”廖金會微微皺起眉頭,詫異地問道:“要單據乾什麼?”
“要單據,他要自己付賬。”
張恩遠低眉順眼地回了這麼一句,好像也頗為委屈和為難的樣子。
廖金會的詫異換做驚訝,眉頭皺的更深了。他目光彆有深意地打量了老張一眼,問道:“你沒跟領導說招待費指標的事嗎?”
“哎呦,我哪敢啊——”
張恩遠左右看了一眼,湊近了廖金會的耳邊輕聲講道:“您不知道,我真怕他。”
“老張——”見張恩遠如此直白,廖金會心裡寬鬆了不少,可麵上卻嚴肅地提醒道:“你這是怎麼說話呢,你是領導秘書。”
安排老張和小馬去給新領導收拾辦公室這件事,是廖金會這幾天最後悔的一件事。
老張憨厚老實,在單位二十多年沒當過刺頭,更沒得罪過領導。誰當辦公室主任,他就聽誰的話,兢兢業業到今天。
時來運轉啊,可他心裡不舒服了。要真承他的情,那老張一定是他的人。可安排老張師徒兩個去幫忙這件事也算不上施恩。
新領導對他是個什麼態度廖金會還摸不定,這辦公室裡萬萬不能被動的。
他要試探老張到底有沒有彆樣的心思,真完全靠向了領導,再說一些有的沒的,那遭殃的可就不止他一個人了。
此時見老張膽敢跟他編排新領導,他雖然還不能確定老張是不是真心的,可也是個好的開始。這不正說明他對辦公室的掌握和影響力嘛。
“跟彆人我自然不敢這麼說。”張恩遠表情愈加的苦澀,像是為難的要哭出來一般。他輕聲給廖金會講道:“就早晨領導還說了我一句,讓我以後不要給他開車門。”
“這又是什麼情況啊?”
廖金會被老張這一句又一句給整迷糊了,看著他問道:“你哪做不對了?”
瞧瞧,老張心裡嘴角都要撇到腦瓜頂上去了,合著他就一定做不對了唄。
“嗨——彆提了——”張恩遠長歎了一口氣,道:“昨天您跟我交代完,我這心裡七上八下的,就怕有哪裡做的不對了。”
“您是知道我的,我哪裡知道怎麼做秘書工作啊,這還特意跟人家打聽了一下。”
他拍了拍自己的手心,道:“這秘書給領導開車門不是基本功嘛,我這一不留神卻是……”
“唉——”
“不至於吧?”瞧見老張唉聲歎氣,好像領導已經厭惡了他似的,廖金會心裡也說不上是什麼滋味。他還沒準備給老張在領導那邊上眼藥,更沒就現在打算換掉他呢。
“得了,還是您出馬吧。”
老張無奈地擺了擺手,道:“領導還讓我去機要室搬圖紙呢,要是晚了更不好。”
“嗯嗯,你去吧。”
廖金會滿眼狐疑地打量著他離去的背影,眉頭一直皺著沒有打開。
按理來說,這老張不是奸猾的性子,怎麼還這般明顯地攛掇他去碰領導的晦氣。
隻是太過於明顯,又顯得老張沒有那份心眼子,好像還有彆的目的。
難道是領導的欲擒故縱,要玩大公無私的戲碼,想讓他們做惡人?
真要順了領導心意,或者能讓領導主動往腳上糊稀泥,這個鍋他倒是願意背。
廖金會就站在原地看著老張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這才回頭看了看李學武的辦公室,猶豫了一下,邁步往前麵走去。
——
“師父——”
“喊什麼,看腳下。”
張恩遠抬頭,見徒弟馬寶森站在門口。
見這小子毛手毛腳的,他借故指了指門口的文件堆,狠狠地瞪了一眼。
馬寶森倒是機靈,順著師父的眼神一看,卻見機要科秘書正站在架子裡頭。
“劉股長安排我來幫你搬材料。”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剛剛跑了一趟宣傳科,來晚了。”
“做事怎麼還毛手毛腳的。”老張不滿地訓斥道:“一點長進都沒有啊。”
“得嘞,張主任,您徒弟來了,我可算解放了。”機要科的秘書最是會看眼色了,馬寶森剛剛的解釋在他眼裡過於小兒科了。要說糊弄一般人還過得去,在他這玩呢?
這麼說著,他從文件堆裡出來,笑著指了指馬寶森說道:“挺好的,得用了。”
“不長進。”張恩遠又瞪了徒弟一眼,這才對機要秘書說道:“麻煩你了啊,領導要的急,我也是沒辦法。”
“張主任,不帶這麼客氣的——”機要秘書也是個妙人,這會兒笑著講道:“往後咱們打交道的時候還多著呢,您要是還這麼客氣,那我可不敢跟您親近了。”
“是您看得起我,等您有時間了,我請您吃飯。”張恩遠依舊是以前那副良善模樣,客氣著講道:“您挑地方,我請客。”
“千萬彆,還是我請。”
機要秘書走到門口拍了拍馬寶森的肩膀,又對張恩遠說道:“時間我都有,還是得看您,您千萬彆再客氣了。”
這麼說完,他人已經走了,是要把這裡留給師徒兩個似的。
都說聰明人在機關裡活的長久,能做到機要秘書這個位置也是不容易。
秘書和秘書還不同呢,以前老張也叫秘書,好聽點叫文案秘書,不好聽的……就不說了,叫牛馬秘書的都有。
“師父——”馬寶森扒著門口左右看了一眼,見沒人了,這才興奮地叫了一聲。
“早晨跟你說啥了?”
張恩遠瞅了他一眼,提醒道:“不是跟你說了,往後彆在人前喊師父嘛。”
“我是新兵蛋子,誰還能舍得下臉來算計我啊。”馬寶森滿不在乎地對他師父說道:“要是能給您擋槍子,我也算值了。”
“胡說——”張恩遠瞪了他一眼,講道:“我用你給我擋槍子啊?”
他太知道年輕人剛參加工作就失去了機遇意味著什麼,因為他曾經吃過這樣的苦。
這二十年他也不是沒有帶過徒弟,可唯一能讓他認真教的唯有這麼一個。
他能看得出來小馬跟他是一個性格,活脫脫是他年輕時候的模樣。
尤其是這份毛躁和愣勁,是讓他又喜歡又擔憂。喜歡他像曾經的自己,擔憂他成為曾經的自己,或許這就是當師傅的無奈了。
今天早晨他接了李學武回來,馬寶森便來他這賀喜。張恩遠跟徒弟交代的第一句便是這個,不許他再在人前叫師父。
“誰告訴你新人就不遭算計的?”他拉著徒弟往裡麵走了走,輕聲講道:“那些喪良心的哪裡管你是新人還是老人,吃人不吐骨頭,不玩死你都算你命大。”
“那也是他們先死——”
馬寶森抬了抬眉毛,看著師父輕聲講道:“我來的時候正瞧見廖主任一臉晦氣地從領導辦公室裡出來,跟死了親媽似的。”
“又胡說!”老張瞪了徒弟,問道:“你有聽見他說什麼了嗎?或者領導說什麼了?”
“沒有,不過有人聽見了。”
馬寶森機靈地挑了挑眉毛,壞笑著說道:“他們都在傳呢,說是領導不喜歡秘書給開車門,請客還打算自己付錢,廖主任過去勸了。”
“然後呢?”張恩遠臉上並沒有得逞的自傲,反而是深深的忌憚和驚醒,他問道:“廖主任是什麼態度,有沒有說什麼?”
“還能說什麼,被領導不軟不硬地頂了回來。”馬寶森眉飛色舞地學著話道:“領導還讓他多關心關心工作,少扯這些沒有用的。”
“嗬嗬——”張恩遠忍不住冷笑一聲,心道是終於來了個橫的領導。
當初要不是廖金會,董主任也不至於剛到鋼城就那般被動,還扯上了桃色緋聞。
董主任這人有學問,也不算迂腐,就是太過於婦人之仁了。為了尋求發展和穩定,有些事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這廖金會從羅廠長那時候就以會看人臉色,善於揣摩領導心思著稱。等董主任來了,這家夥更是八麵玲瓏,把領導哄的舒舒服服,就沒有動他。
現在廖金會還想來這一套,上躥下跳地想要摸清楚領導的脾氣,準備對症下藥。現在看來,這馬屁沒摸準成,卻是摸馬腿上了,被踢的不輕啊。
“師父,您何必對他這麼客氣。”馬寶森不解地看著師父說道:“您現在是機關大秘,他再怎麼樣也不敢給您使絆子,也不怕您給領導那告他的狀。”
“誰說我是機關大秘了?”
張恩遠微微眯起眼睛,盯著徒弟講道:“這話彆人可以當玩笑說,咱們可不能當真了。”
“我就是給領導做服務工作的,你聽人家叫我張主任,說不定背後講究我什麼呢。”
他認真地強調道:“人心最是複雜,我不值得人家畏懼,這份尊重和身份都是領導給的。”
“咱們要是太張狂,就顯得領導不會教育人了,到時候吃虧的還是咱們。”
“所以……”馬寶森遲疑地問道:“你還是要對他客氣著?”
“沒錯,還要比以前更客氣。”
張恩遠看著徒弟認真地講道:“跟我學著點,謙虛沒有壞處,少一個敵人就等於少一個麻煩。”
“我不會在領導麵前說任何人的壞話,更不會幫任何人說好話,咱們得懂得分寸。”
“那——”馬寶森問道:“要是領導讓你說誰的壞話,或者說誰的好話呢?”
“嗬嗬,你傻了。”張恩遠伸手拍了拍徒弟的側臉,講道:“領導就算要動刀子,也不會用我的。”
“啊?”馬寶森真是糊塗了。
徒弟糊塗,張恩遠卻是清明著呢,他給自己的定位就是勤懇,穩重,不露一點鋒芒。
這機關裡壞人太多了,想主動給領導當刀子的人也太多了。他已經給領導引出一條蛇了,沒必要再繼續往裡麵摻和。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
——
師徒兩個將整理好的圖紙用箱子裝好,抱著離開了機要室。回到領導辦公室這邊的時候,秘書長還在看著材料,連他給續茶水的時候都沒有抬起頭。
張恩遠心裡還是存了幾分忐忑的,很怕領導會怪罪他自作主張將早晨和剛剛的那些事說給廖主任。
等從辦公室裡出來,他這才鬆了一口氣,看來這一步棋是走對了。新官上任三把火,總得有人給領導遞火柴不是,這種事哪裡能親自辛苦。
馬寶森也許是看出了什麼,笑著對師父挑了挑眉毛,卻挨了他師父一巴掌。
等攆了徒弟回去做事,張恩遠這才整理了一下表情和心態,走到廖主任辦公室門口輕輕敲了敲房門。
“廖主任,我——”
一進辦公室,張恩遠便有些哽咽地看著廖主任,滿眼的愧疚和自責,都說不出話來了。
本來還在氣頭上的廖金會見他如此,緊忙從位置上站了起來,走到門口看了看,這才關上房門。
“你怎麼來了?”
問出這麼一句,廖金會才反應過來是自己失態了,趕緊補充道:“領導那邊不用你幫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