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規曹隨嗎?”楊宗芳看著手裡辦公室下發的通知,微微皺眉丟在了一邊。
“他可不是曹參,董主任也不是蕭何。”
廖金會瞅了瞅楊宗芳,意味深長地說道:“蓋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
“咱們這位領導啊——”他端起茶杯吹了吹,說道:“可以稱得上是非常之人了。”
楊宗芳沒好眼神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在了那份通知上,心裡想著的卻是廖金會剛剛說給他的。
李學武來鋼城已經一個多星期了,除了日常工作其他什麼都沒乾,就在辦公室裡看文件。
聽廖金會說,李學武這文件看的海了去了,機要室那邊雖然不敢有怨言,但幾個秘書也是灰頭土臉的。
三四年前的文件,早就封存了。可這位領導偏偏要看,甚至還有五年前的文件被調閱出來。
廖金會怎麼說?
他說機關裡有些人被新領導看文件看的心慌。
楊宗芳是不會心慌的,領導看看文件就能心慌,那是虧心事做多了,心裡有鬼。
他跟李學武之間的矛盾還上升不到互相攻訐,本就是意識形態和個人工作理念的相悖。
李學武真要想動他,也犯不上親自從那些故紙堆裡翻找有關於他的黑材料。
說廖金會沒安好心,小題大做,故弄玄虛是真的的,可他也沒想著摻和。
要是以前董文學在的時候,廖金會要膽敢在他麵前如此放肆,他早就罵人了。
什麼叫不自量力啊?
廖金會這樣的人就是,螳臂當車,找死。
李學武是集團的秘書長,是能夠決定集團未來走向的十一個人之一,他就這麼評價的?
看來是有人給他撐腰了。
“有句話不是說的好嘛。”
廖金會一直在觀察著楊宗芳的表情變化,隻是什麼也沒看出來。這會兒品了品自己帶來的茶葉,撂下茶杯繼續講道:“有非常之事,然後有非常之功。”
他看著楊宗芳挑了挑眉毛,笑著說道:“我要說咱們這位領導千裡迢迢從京城而來就是為了這非常之功,不過分吧?”
“隻是吧,這非常之人做事也與常人有異。”
楊宗芳隻是聽他說,並沒有做出任何反應。這會兒隻端起茶杯慢飲了一口,目光好像沒變過。
廖金會也沒再盯著楊宗芳的眼睛,而是頗為感慨地講道:“一將功成萬骨枯啊,真不知道這非常之功有多非常,又需要多少條……”
“咳——”沒讓他把這話說完,楊宗芳終究是聽不下去了,放下茶杯說道:“年前我得請假。”
“請假?楊副主任,您——”
廖金會差點笑出了聲,睜了睜眼睛提醒道:“楊叔興副主任也要請假呢。”
“這還是真是不湊巧了。”
他挑了挑眉毛,強忍著笑意說道:“說是老嶽父病重了,需要回家看看。”
“那還真是不湊巧了。”楊宗芳的視線從通知上移開,看向廖金會淡淡地講道:“我嶽父也病重了,需要我回去看望。”
“這——這還真是——”
廖金會呆了一下,臉上全是荒謬。
他隻聽過排隊請假的,可沒聽過嶽父排隊生病的。他能說什麼?說巧了,兩位楊姓領導的嶽父都病了,還不得挨打啊。
生病還有巧的?
要說不湊巧,那不是懷疑兩位領導有同一個嶽父嘛,他哪裡敢這麼搞笑。
“那——我去請示領導?”
廖金會也麻爪了,他是萬萬沒想到楊宗芳會給他出這麼大個難題。
真是的,就算要給新領導難看,也不用這麼明顯吧,怎麼都選同一個借口啊。
這不是明擺著不給新領導麵子,給領導上眼藥嘛。
“那就麻煩廖主任了。”楊宗芳淡淡地說道:“我從二十七請到初三,如果領導同意的話,你幫我排一下班吧。”
“好,好的,楊副主任。”
廖金會本是來煽風點火的,沒想到這火早就燒起來了,還把他自己給燒了。
這叫什麼?引火燒身了不是。叫偷雞不成蝕把米也行,反正沒什麼好話。
早在楊叔興給他打招呼要請假的時候他就在想,領導們會不會集體請假。
要真是大家一起撂挑子,那場麵可就好看了,夠李學武喝一壺的。
得不到班子成員的支持,就說明他沒有團結同誌的能力,也沒有足夠的威信。
就是上麵的領導怕也是要懷疑他的工作能力,以及能否在遼東打開局麵的魄力。
他必須得承認,楊叔興夠積極,也足夠陰狠,在這個關鍵時候給李學武下絆子。
有人帶頭,就有人跟風,那下麵怎麼看新領導,被撂起來,或者高高架起?
這新領導的命令出不了辦公室,那到時候可就有樂子看了。
李學武打道回府,這些副主任一起挨板子,到時候說不定有位置空出來。
楊叔興也不是傻瓜蛋子,他跳出來一定有彆的目的和安排。說不得已經靠上集團的哪位領導了,要給人家納投名狀呢。
廖金會喜歡看熱鬨,尤其喜歡看這些領導主動跳出來給李學武添堵。
他知道自己懸了,李學武來了一周多的時間一次都沒有主動召見過他。
有他提交的幾份工作雖然沒有被打回來,可也都壓了下來,沒有簽閱。
這是什麼意思?
廖金會在辦公室工作時間超過了十年,在辦公室主任的位置上四年。他早就沒有了幻想,已經在做最後的布置和安排了。
新領導什麼意思他能看不出來嘛,這是要換辦公室主任的意思了。
還沒聽說有哪個辦公室主任得不到領導喜歡能乾長久的,他在這個位置上時間已經進入倒計時,就像兔子的尾巴,長不了了。
隻是看熱鬨幸災樂禍,真要發生幾位副主任集體請假過年,那樂子可真就大了。
以李學武的身份完全有能力將他們連根拔除,一腳一個踢走。
雖然這樣會給李學武接下來的工作造成惡劣影響,可到時候李學武也不得不做。
這算什麼,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
“恩遠,領導在家嗎?”
從楊宗芳的辦公室裡出來,廖金會琢磨了好一會兒,腦子都快要炸了。
這話該怎麼說啊,皮球都踢到他這裡,他成守門員了嗎?
他是想給李學武添堵,添亂,不是想給李學武添柴火的,這事做的,適得其反了。
如果能把李學武第一把火的目標轉移到其他人身上那是極好的,隻是現在看幾位領導是踢皮球的好手,他該怎麼辦呢。
看見張恩遠從領導辦公室裡出來,他快走了幾步,故意大聲問了一句。
張恩遠回頭看了眼辦公室,這才回道:“廖主任,領導正在看文件呢。”
瞧見們,誰說老張是老實人的,這一句回答就夠辦公室那些小年輕學三年的了。
既沒替領導答應廖金會的見麵請求,也沒欺騙廖金會,且把選擇權給了對方。
廖金會完全可以憑借自己要見領導的意圖和重要與否來決定是否打擾領導看文件。
“我找領導有點事,你忙你的。”
廖金會瞅了老張一眼,點點頭,往辦公室走了過去。
他心裡對老張早就有了提防,那天兩人的交心攀談看似是互相交底,可也是老張主動劃清界限,向他表明了態度和立場。
就是現在廖金會都不得不承認小看了老張,沒想到這老小子還有這份心思。
穩住了他,又表白了領導,還讓辦公室那些魑魅魍魎乖乖把嘴閉上,真是人才啊。
老張也看了他一眼,含蓄地點點頭,錯開一步讓出位置,站在一旁等他過去了,這才往樓梯口的方向離開了。
老張這秘書當了一周,早就習慣了現在的工作節奏,也已經習慣了其他人的笑臉。
就算廖金會現在叫他張主任,他也不帶怵的。原因很簡單,他的位置已經穩了。
看領導的意思絕不是簡簡單單燒三把火的樣子,是要火燒連營,整頓上下的心思。
彆的暫且不說,最近交代給他的任務是越來越多了,尤其是下去走訪調查。
領導每一次安排他下去走訪調查都會讓他去保衛處找韓戰協助。
韓處長許是早就得了領導的交代,有時候會親自陪著他,沒時間就安排治安員。
這算是正名,還是監視,亦或者就是單純地想要保護他的安全呢。
在老張想來,多半是為了保證他調查和走訪記錄的真實性,領導也在考察他呢。
他不知道領導是怎麼想的,這冶金廠機關上下是不是沒好人了?
話怎麼能這麼講,廖金會可不會覺得自己有哪裡做的不對,他隻會埋怨彆人。
輕輕敲響房門,聽領導說了一聲“來”,廖金會這才走進辦公室。
這間辦公室以前他經常來,董主任高興的時候還能拉著他一起喝茶聊天。
隻是新領導來的這幾天裡再沒有這種情況發生了,他都對這間辦公室都有些陌生了。
“領導,跟您彙報個情況。”
見李學武始終沒有抬起頭,廖金會按下心裡的忐忑,輕聲做了彙報。
李學武嗯了一聲,手裡的筆依舊沒有停下,但也表示在聽了,也知道是他。
“昨天下午下班前楊叔興副主任找到我,說是家裡有事,嶽父病了,想要請假。”
他看著李學武被埋在文件堆裡的側臉,聲音輕輕地彙報道:“剛剛楊宗芳副主任也跟我說要請假,理由也是……也是……”
“嗯?”李學武停下手裡的筆,抬起頭看向他,目光裡沒有惱怒,也沒有意外,隻是淡淡的冷漠。
“說也是嶽父病了。”
廖金會已經做了承受李學武雷霆怒火的準備,心裡咬著牙也要堅持。
真要挨了李學武的訓斥,那對於他來說可能還是件因禍得福的好事。
新領導要把火氣發出來,對他或許還能容忍幾分,甚至有可能繼續用他。
畢竟他一直營造出來的受氣包形象還是很成功的,就算有人在領導麵前說他的壞話,可實際表現出來的他不覺得有漏洞。
現在兩位楊副主任都要撂挑子,那他這辦公室主任不正好來李學武這邊表演嘛。
罵吧,罵吧,最好動手拍桌子,隻要自己受了訓斥和委屈,那接下來就好辦了。
未曾想,他要等的狂風暴雨絲毫沒有,李學武的目光隻是在他身上逡巡了不到三秒,便又低頭看起了文件。
“寫一份情況說明上來。”
“是——”廖金會滿眼的錯愕和驚訝,絲毫掩藏不住的慌張。
這是什麼意思?
難道兩位副主任請假的事,李學武都準了?還是要用這份情況說明做手段。
哎呀,這皮球又滾回到他的腳下了!
他這份情況說明怎麼寫,照實了寫,真出了事,或者被李學武揪出來,那他兩頭都不討好,怕不是要惡了那兩位。
那二楊也不是善茬,雖然不是一個宗族的,可要論同仇敵愾他哪裡受得住。
可要是有所隱瞞和虛化,到了李學武這裡不批,豈不是還要惡了兩人。那兩位怕不是要懷疑他從中作梗,故意壞事。
再一個,李學武這邊也要惱了他自作主張,自作多情,還是要收拾他。
而且這情況說明一交上來,李學武的責任就完全撇清了,到時候要殺要剮都有話說。
哎呀,真是高明啊——
廖金會現在完全相信李學武能在集團打開局麵不是湊巧,也不是僥幸,是真狠啊。
他現在除了答應還能怎麼做,照實了寫吧,到時候就說領導要求他這麼做的。
反正都要下去了,這鍋多一個少一個無所謂了,終究是他承擔了所有。
“注意備注好工作交接的情況。”
就在廖金會轉身出去的時候,又聽見文件堆後麵領導的聲音傳了了過來。
“是——是——”
這回廖金會的臉真是白了,顫抖著聲音做了回答。見領導沒彆的吩咐這才離開。
這位也真是太狠,殺人用筆不用刀啊。
——
沒到下班時間,廖金會便將材料寫好了,就按李學武說的,情況說明。
什麼情況要寫情況說明?
隻有在出問題的時候,或者需要證明的時候,這種情況需要寫情況說明嗎?
需要,領導說需要就需要。
李學武的命令是通過辦公室下達的,其他副主任有問題可以直接跟辦公室溝通。
這年假值班安排也是辦公室做工作,呈報給李學武審批的,也算是合規。
隻是兩位領導都要請過年的假,這其他領導怎麼安排?
多了不高興,少了其他人不高興。
廖金會為這件事足足跑了一下午,很怕其他領導有特殊安排。
萬幸,劉副主任和王副主任都很通情達理,表示可以值過年的班。
隻有在尹副主任那邊碰了釘子,不輕不重地被呲噠了兩句,他也沒怎麼在意。
尹副主任這人本就各色,在工作上就有些挑剔,嚴肅,對他也是如此。
至於說最後一位竇主蓆,這個不用考慮,工會那邊過年最是閒不著。
就算不給他安排值班,他也是要來廠裡盯著的,誰不知道老書記最關心廠裡工作。
你看看集團工會主蓆熊本成,一年到頭的休養,人都年輕了不少。
你再看看竇主蓆竇長芳,這兩年看著比董主任都辛苦,頭發都白了不少。
不知道的還以為冶金廠發展的多麼不好,都由著他來操心了。
實際上呢?董主任根本沒有給他發揮餘熱的機會,沒讓他“病”著就很不容易了。
新領導到來,他還敢上躥下跳,且等著挨收拾吧。
有人說了,竇主蓆私下裡講他參加工作的時候,秘書長還光屁股撒尿和泥呢。
這話已經傳出來了,以張恩遠現在的德行,怕不是已經彙報給了秘書長。
這位領導真能忍,隻埋首在文件堆裡,對這些非議和議論不聞不問。
在廖金會想來,這場風暴不僅僅是他要遭殃,或許他還不是最嚴重的那個。
情況說明是交給了張恩遠,由他彙報給李學武,自己則是在辦公室等著。
說心裡不忐忑是不可能的,如果李學武要發火,第一個便要罵他。
隻是做主任的還要有所深沉,這張恩遠到底能不能掐著點遞給領導審閱還說不定。
他真是不敢保證這老張會聽他的話,或者乖乖做事,以前都不敢想,現在更不敢。
如果李學武把申請留下怎麼辦?
就在他等不及了,起身要出門轉轉的時候,突然想到了這個。
如果李學武把申請留下,再交代張恩遠重新擬一份,他是不是就坐蠟了?
到時候李學武完全可以說是他去告狀了,這才嚴肅地進行處置。
真下達通知,要求所有領導不允許請假,到時候他豈不是要遭殃?
完了,完了,他真是沒想到這個。
一想到李學武要隔山打牛,拿他當炮架子,這心裡就打鼓,臉色唰地就白了。
突然門口傳來了敲門聲,半開的房門能看見是張恩遠站在門口。
“老張?”他緊張之下愣神,卻喊出了以前的稱呼,這可真是失態了。
或許是感覺到自己喊的不對,快速地整理好了情緒,他滿眼歉意地站起身招手說道:“不是跟你說了嘛,進我辦公室不用敲門,咋還這麼客氣呢。”
“習慣了,改不了了。”
張恩遠被這一聲老張叫的心裡也頗為不舒服,隻是這會兒愈加的謙卑,笑著應了。
可笑,什麼習慣改不了?
廖金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想要從他的臉上看出不滿或者怨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