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煩躁地扯開領口,走到冰箱前。裡麵確實有一份用保鮮盒裝好的飯菜。他拿出來,沉甸甸的。微波爐加熱的嗡嗡聲在夜裡格外單調。幾分鐘後,他端出那份熱好的飯菜,坐在冰冷的餐桌前。飯菜的賣相遠不如林晚平時做的精致,味道也平平無奇。他機械地吃著,味同嚼蠟。
燈光把他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光潔的地板上,形單影隻。一種莫名的、細微的不安,開始在他心裡滋生。
林晚的改變,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緩慢卻持續地擴散。
她說到做到。陳哲的早餐“隨便”變成了真正的隨便——冰箱裡有牛奶麵包,想吃自己動手。林晚隻準備自己那份精致的營養早餐,然後安靜地吃完,出門上班。她不再替他熨燙襯衫,不再追著他問明天穿什麼,更不會在他找不到某件衣服時幫他翻箱倒櫃。
混亂初顯端倪。一個重要的商務會議前,陳哲發現自己最常戴的那塊腕表不見了。他煩躁地在衣帽間翻找,昂貴的西裝被他扯得一團糟。“林晚!我那塊百達翡麗放哪兒了?”他揚聲喊,語氣帶著理所當然的急躁。
林晚正坐在梳妝台前,對著鏡子仔細地塗著口紅。聞言,她動作沒停,甚至連眼神都沒從鏡子上移開,聲音平靜無波:“你自己的東西,問我做什麼?我最近沒碰過你的表盒。”她的語調平穩得像在陳述天氣。
陳哲被噎了一下,看著她專注塗口紅的樣子,一股無名火湧上心頭,卻又發作不得。他隻能憋著氣,繼續在一片狼藉中翻找,最終在抽屜深處找到,卻因此耽誤了時間,出門時臉色鐵青。
他換下的臟衣服,不再像變魔術一樣第二天就乾淨整齊地出現在衣櫥。
它們開始堆積在洗衣籃裡,直到籃子滿了,溢出來,散落在地上。林晚目不斜視地從旁邊走過,仿佛那些散發著汗味的襯衫襪子隻是房間裡的一件普通擺設。有一次,陳哲第二天要穿一件重要場合的定製襯衫,發現還在臟衣籃裡,終於忍不住,帶著質問的口氣:“我的衣服怎麼還沒洗?”
林晚正坐在沙發上看一本新的設計圖冊,聞言抬起頭,眼神清澈,甚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哦?洗衣機就在陽台,洗衣液在櫃子裡,操作很簡單的。或者,你可以送去樓下乾洗店,電話在玄關記事板上。”她的語氣禮貌、疏離,像在指點一個不太熟悉的鄰居。
陳哲看著她平靜無波的臉,所有指責的話都卡在了喉嚨裡。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原來這些瑣碎的、他從未在意過的“小事”,是如此耗費心神和時間。那種被無形剝奪了某種服務的煩躁感和隱隱的不適感,開始如影隨形。
更讓陳哲難以適應的是林晚態度的轉變。
過去,他的冷漠和忽視,總能換來她小心翼翼的試探、委屈的抱怨,甚至是壓抑著怒氣的指責。這些反應,雖然讓他厭煩,卻也像一種反向的確認——證明她還在乎,還在被他牽動情緒。
可現在,林晚變了。她不再向他傾倒負麵情緒。他晚歸,她不再追問,隻是在自己房間看書或處理工作,甚至能聽到她戴著耳機聽音樂的隱約聲響。他態度冷淡,她比他更平靜,像對待一個合租的室友,客氣而疏遠。他有時故意挑剔飯菜雖然現在大部分是他自己弄或叫外賣),她也隻是淡淡地說:“哦?那下次你自己做吧,或者點你喜歡的。”眼神裡沒有波瀾,仿佛他的意見無足輕重。
這種徹底的“靜默”和“無視”,比任何抱怨都更讓陳哲感到心慌。仿佛他奮力揮出的一拳,隻打在了空氣裡,無處著力,反而自己踉蹌了一下。他發現自己開始不自覺地留意林晚。
留意她不再圍著圍裙、而是穿著得體職業裝匆匆出門的背影;留意她晚上坐在燈下專注畫圖時沉靜的側臉;留意她身上偶爾飄來的、不再是油煙味而是某種清雅淡然的香水氣息;留意她和朋友打電話時傳來的、久違的輕快笑聲。
一種強烈的失控感攫住了陳哲。他習慣了林晚的世界以他為中心旋轉,習慣了她所有的情緒都因他而起落。
可現在,她的世界似乎有了新的重心,並且把他排除在外。她的平靜和疏離,像一麵冰冷的鏡子,清晰地映照出他過往的冷漠有多麼傷人。他開始坐立不安,試圖找些話題,卻總被林晚禮貌而簡短地擋回來。他開始懷念那些被他視為聒噪的“抱怨”,至少那證明,她還在乎。
一個周末的午後,陽光透過落地窗灑進來。陳哲難得沒有應酬,百無聊賴地坐在客廳刷手機。林晚則占據著陽台那一片陽光最好的地方。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忙著打掃或者準備晚餐,而是搬出了塵封已久的畫架、顏料和一堆形態各異的花瓶、花材。
陳哲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過去。他看著林晚挽起袖子,露出纖細的手腕,神情專注地將不同顏色、形態的花枝在瓶中高低錯落地擺放、調整。她的動作帶著一種久違的、沉靜的韻律感。陽光跳躍在她低垂的睫毛上,給她專注的側臉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她時而微微蹙眉思索,時而唇角輕揚,帶著一種純粹的、沉浸於創造中的愉悅。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花香和鬆節油的味道,奇異地安撫人心。
陳哲看得有些出神。他幾乎忘了,林晚在大學時就是設計係的才女,她的插花作品還得過獎。是從什麼時候起,她收起了畫筆和剪刀,心甘情願地把自己困在了柴米油鹽的方寸之地?而此刻,那個曾經閃閃發光的林晚,似乎正一點點從灰燼裡掙脫出來。
他正看得出神,林晚放在茶幾上的手機震動起來,屏幕亮起,顯示著“張總”。林晚放下手中的花枝,快步走過來接起電話,聲音溫和卻透著職業化的乾練:“張總您好……對,設計稿的最終版已經發您郵箱了……您說效果圖?啊,那個靈感來源……”她一邊說著,一邊自然地走到陽台她插花的工作台旁,拿起手機對著那瓶剛剛完成一半、色彩大膽又和諧的花藝作品拍了幾張照片。
“嗯,您稍等,我發幾張現場圖給您,這樣更直觀……對,這次的係列靈感就是源於東方花藝的留白與線條感……”林晚的聲音清晰而自信,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操作著發送圖片,“融合現代空間的需求,我們希望營造一種……嗯,對,‘靜水流深’的氛圍感……”
陽光勾勒著她認真講解的輪廓,那瓶被她信手拈來用作說明的花藝作品,在她身邊散發著蓬勃的生命力。這一刻,她身上散發出的專注、專業以及那種掌控自如的氣場,是陳哲許久未曾見過的,陌生又極具吸引力。
電話結束,林晚放下手機,似乎才意識到陳哲一直在看她。她抬眸望過來,眼神平靜無波,既沒有被打擾的不悅,也沒有炫耀的意味,隻是淡淡地問:“有事?”
陳哲喉結滾動了一下,一時竟有些語塞。他看著林晚,又看看那瓶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花,一種複雜的情緒在胸腔裡翻湧。有驚豔,有錯愕,有被徹底忽視後的失落,更有一種強烈的、仿佛要抓不住什麼的恐慌。他張了張嘴,最終隻乾巴巴地擠出一句:“……插得挺好看。”
林晚微微挑了下眉,似乎有些意外他會評價這個。她唇角彎起一個極淡的、幾乎看不出是笑的弧度,客氣而疏離:“謝謝。”然後便轉過身,重新拿起剪刀,沉浸回她的花藝世界裡,留給陳哲一個在陽光裡安靜而忙碌的背影。那背影,不再是為他忙碌,而是為她自己。
陳哲站在原地,手裡還握著早已息屏的手機。客廳寬敞明亮,陽台陽光正好,花瓶裡新插的花枝舒展著生機。可他卻覺得這房子空得厲害,冷得厲害。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那個曾經把他當作全世界的女人,正在用一種無聲卻無比強硬的方式,從他身邊剝離。
她不再歇斯底裡,不再卑微討好,隻是用一種近乎冷漠的平靜和專注於自我的姿態,在他麵前豎起了一道無形的牆。而這道牆,比任何爭吵都更讓他感到無措和恐慌。他仿佛成了一個局外人,站在她的光芒之外,手足無措。被忽視的滋味,像冰冷的藤蔓,終於也緊緊纏繞住了他。他望著那個在陽光與花影中專注的身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林晚,似乎不再需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