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芸的手機在掌心震動著,屏幕上顯示著“蘇梅”的名字。她猶豫了一下,指尖懸在接聽鍵上方。距離那個天塌地陷的消息傳來,已經過去快一個月了。
上個月,蘇梅的丈夫陳誌強,在開車去鄰市談飼料生意的路上,被一輛失控的重型卡車迎頭撞上,當場身亡。消息傳來時,李芸隻覺得一陣眩暈,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那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她認識多年的朋友,就這麼突然化作了冰冷的訃告。
深吸一口氣,李芸按下了接聽鍵,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而關切:“喂,梅子?是我,李芸。你……最近怎麼樣?”電話那頭是短暫的沉默,隨即傳來蘇梅沙啞、疲憊得仿佛被砂紙磨過的聲音:“芸姐啊……還能怎麼樣?熬著唄。”
“事情……處理得怎麼樣了?誌強他……”李芸小心翼翼地問,生怕觸碰了那尚未結痂的傷口。
“人……已經火化了。”蘇梅的聲音空洞,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後事辦完了。但賠償的事,跟那大車公司、保險公司……扯皮著呢,還沒個頭緒。對方責任是跑不了,可這流程,磨人。”她頓了頓,那停頓裡蘊含著難以言說的沉重。李芸剛想安慰幾句,蘇梅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奇異而尖銳的顫抖,像是什麼東西即將崩裂:“芸姐,你知道麼?出殯那天……發生了一件事。”
李芸的心猛地一沉:“什麼事?”
“那天,靈堂裡人來人往,都是些親戚朋友、生意夥伴。我哭得昏天黑地,整個人都是木的。”蘇梅的敘述開始變得急促,仿佛那畫麵正不受控製地在她眼前重演,“就在遺體告彆快結束的時候……門口突然一陣騷動。我迷迷糊糊地抬頭看……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穿著一身刺眼的紅裙子——在那種場合!——牽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就那麼直愣愣地闖了進來!那孩子……那孩子眉眼……跟誌強年輕時候,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蘇梅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撕裂般的痛楚:“我根本不認識她!我懵了,完全不知道這是哪一出!還是誌強生前一個交情不錯的哥們,臉色煞白地跑過來,把我拉到一邊,壓低聲音說:‘嫂子……那……那是……是強哥……強哥外邊的人……孩子……孩子是他的……’”
電話這頭,李芸倒抽一口冷氣,手機差點脫手滑落。她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聽到自己心臟狂跳的咚咚聲。
“我當時……”蘇梅的聲音哽咽了,充滿了窒息感,“我當時眼前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後來聽人說,我直接栽倒在靈堂冰冷的地磚上……嗬,多諷刺啊,丈夫的葬禮上,我這個明媒正娶的老婆,被他的小三和私生子,活活氣暈了過去!”
李芸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她握著手機的手心全是冷汗。十年!孩子都十歲了!蘇梅竟然毫不知情?這怎麼可能?
“芸姐,你說我是不是天底下最傻最瞎的女人?”蘇梅的聲音裡充滿了自嘲和濃得化不開的悲涼,“人家好了十多年,孩子都上小學了!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竟然像個傻子一樣,被蒙在鼓裡,還覺得日子雖然平淡,但也算安穩……我真蠢!蠢透了!”
蘇梅在醫院醒來後,世界已經徹底顛覆了顏色。婆婆紅腫著眼睛坐在床邊,眼神卻躲躲閃閃。小姑子陳莉遞過來一杯水,嘴唇囁嚅著,終究什麼也沒說。病房裡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尷尬和心虛。蘇梅隻是直勾勾地看著天花板,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那些曾經被她忽略、被她用各種理由搪塞過去的細節,此刻如同被狂風卷起的碎片,帶著尖銳的棱角,狠狠紮進她的腦海。
最痛徹心扉的,是“假離婚”的真相。
那是四年前,陳誌強的養豬場規模已經擴大到一千多頭豬,行情正好,手裡攢了些錢。他盤算著買第三套房,說以後兩個女兒一人一套,他們老兩口一套。為了規避高額稅費,他“靈機一動”,提出和蘇梅“假離婚”。他當時摟著她的肩膀,信誓旦旦:“老婆,就是走個形式!房子都掛你名下,錢還是咱倆的!等買完房,手續辦利索了,立馬就去複婚!咱倆二十年的感情,你還信不過我?”
蘇梅信了。二十年的夫妻,從一窮二白在養豬場起早貪黑,到如今也算小有家業,她怎麼會不信?她甚至覺得丈夫很聰明,懂得合理避稅。於是,她懵懵懂懂地在離婚協議上簽了字。房子,兩套大的,一套在市中心,一套在女兒學校附近,都歸了她。陳誌強名下,隻有那套他們最初結婚時住的老破小和養豬場。
離婚證拿到手後,起初陳誌強還常回家,後來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問他,他總是皺著眉,一臉疲憊:“媽最近身體不好,血壓老高,我得在那邊多盯著點。廠子裡也忙,一堆事。”蘇梅心疼婆婆,也心疼丈夫辛苦,從未多想。婆婆確實一直跟著他們住,但離婚後不久,就說老房子住慣了,非要搬回去,陳誌強也順水推舟地跟了過去。蘇梅帶著兩個女兒住著大房子,偶爾去看婆婆,陳誌強也總是不在,婆婆也總是說:“誌強忙,剛出去。”她體諒,也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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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年,眼看著孩子們大了,蘇梅心裡不踏實,多次提出去把複婚手續辦了。每次陳誌強都找各種理由推脫:太忙了,等這陣子過去再說,最近行情不好心煩,複婚就是個形式我們感情又沒變……蘇梅雖然心裡有點疙瘩,但想想二十年的情分,想想他“孝順”母親、辛苦經營,也就一次次被安撫下去。
現在,一切都清楚了!什麼“假離婚”?分明是處心積慮的“真離婚”!什麼“陪老娘”?分明是拿著夫妻共同財產,在另一個地方,和另一個女人,組建了另一個家!那個所謂的“老房子”,恐怕早就成了他和那個叫柳眉蘇梅後來打聽到的名字)以及他們兒子陳浩的安樂窩!而她的婆婆,她叫了二十年媽的人,一直住在那個“安樂窩”裡,心安理得地幫著兒子欺騙她這個“前兒媳”!
整個陳家,都在合起夥來演一場曠日持久的戲,隻為了讓她這個“外人”淨身出戶後,還傻乎乎地守著空殼!
“哈哈哈……”蘇梅在電話裡發出幾聲淒厲又絕望的乾笑,聽得李芸毛骨悚然,“芸姐,你說可笑不可笑?我像個傻子一樣,被他們全家耍得團團轉!我以為的孝順,是騙局!我以為的忙碌,是借口!我以為的安穩,是人家給我精心編織的牢籠!我守著那幾本寫著我的名字的房產證,還覺得自己是女主人!現在才知道,人家早就把根紮到彆處去了!”
丈夫死了,死於一場慘烈的車禍。蘇梅心裡翻江倒海,恨意像毒藤一樣纏繞著她的心臟。她恨陳誌強的無情背叛,恨柳眉的登堂入室,更恨婆婆一家的虛偽欺騙!然而,這恨意之外,更多的是一種滅頂的絕望——因為陳誌強的死,並非一切的終結,而是更大災難的開始。
葬禮的鬨劇之後,蘇梅強撐著處理完陳誌強的身後事,還沒等她從巨大的情感創傷中喘口氣,催債的電話和登門的人,就像聞到了血腥味的禿鷲,蜂擁而至。
陳誌強名下的養豬場,規模看著風光,實則早已是個巨大的債務窟窿。前兩年豬價暴跌,加上他盲目擴張和管理不善,早已資不抵債。他欠了銀行幾百萬的貸款,欠了民間貸款公司的高利貸,還欠了飼料供應商、設備商甚至一些私人朋友的錢,零零總總加起來,是個天文數字。
更讓蘇梅心如刀絞的是,她從一些來“好心”告知實則是探口風或幸災樂禍)的“朋友”口中得知,陳誌強這些年揮霍無度,很大一部分錢,都花在了柳眉母子身上!他在鄰市給柳眉全款買了套一百多平的樓房,還給她買了輛不錯的轎車。柳眉過著養尊處優的富太太生活,兒子陳浩上的是昂貴的私立學校。而這一切,都是建立在榨乾養豬場和她蘇梅這個“前妻”血汗的基礎之上!
“他死了,死得好!真是老天開眼,給他的報應!”蘇梅在電話裡咬牙切齒,聲音卻透著無儘的悲涼和虛脫,“他拍拍屁股走了,留下這麼個爛攤子,留下我們孤兒寡母……還有那個被他養在外麵的女人和孩子!他倒是痛快了!”
報應落在了陳誌強頭上,但承受這報應苦果的,卻是蘇梅和她的兩個女兒。銀行和貸款公司可不是慈善家。他們很快申請了資產保全和強製執行。蘇梅名下那三套房子,除了那套位置最偏、麵積最小的老破小當初離婚協議裡歸陳誌強,但一直由蘇梅母女實際居住,且價值最低),另外兩套——準備留給女兒們的“嫁妝”——都被銀行查封,即將進入拍賣程序,用以償還債務。
一夜之間,蘇梅從擁有三套房產的“富婆”,變成了隻剩下一個勉強棲身之所的負債人。那兩套承載著她對女兒未來安穩生活期盼的房子,成了冰冷的抵押物。而陳誌強留給柳眉的房產和車子,由於是“贈予”且柳眉並非法律上的妻子或債務人,竟奇跡般地暫時安全了!法律隻認冰冷的合同和產權登記。
“芸姐,我現在……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蘇梅的聲音徹底垮了下來,帶著濃重的鼻音和萬念俱灰的疲憊,“恨陳誌強?他死了,我再恨,他也感覺不到了,反而折磨我自己。恨柳眉?她也是被他騙了十幾年青春?還是恨她自己蠢?恨婆婆一家狼心狗肺?恨誰都有理由,可恨誰都沒用!錢沒了,房子沒了,家……早就沒了!我現在隻覺得……空,好大的一個空,黑洞洞的,要把我吸進去……眼淚?嗬,早就流乾了,哭都哭不出來,就是憋得慌,喘不上氣……”
李芸聽著電話那頭破碎的聲音,心疼得無以複加。她隻能一遍遍地說:“梅子,梅子,彆這樣想……過去了,都過去了……誌強他……他遭了報應了,老天爺替你罰了他了……那些糟心的事,那些爛人爛事,咱們不想了,好嗎?往前看,啊?為了孩子,為了你自己,你得挺住!日子還得過下去啊……”
這些話,李芸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蘇梅失去的,不僅僅是丈夫,更是二十年的信任、一個完整的家、半生的積蓄和對未來的所有規劃。這種背叛和掠奪帶來的傷害,深入骨髓,豈是幾句“往前看”就能撫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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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李芸不放心,買了些水果和日用品,去了蘇梅現在住的那個老破小。房子在城郊結合部,樓道裡堆滿雜物,牆壁斑駁。推開門,一股沉悶的氣息撲麵而來。屋裡光線昏暗,窗簾拉著大半。蘇梅穿著家常的舊衣服,頭發隨意挽著,臉色蠟黃,眼窩深陷,整個人瘦了一大圈,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客廳裡,兩個女兒,大女兒陳靜十七歲,小女兒陳婷十五歲,都安靜地坐在舊沙發上。陳靜臉上帶著超越年齡的沉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恨意,陳婷則眼神怯怯的,依偎著姐姐。看到李芸,蘇梅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芸姐,你來了……坐吧,家裡亂。”她的聲音依舊沙啞,但多了一絲強撐的平靜。
李芸放下東西,環顧四周。這套房子很小,兩室一廳,家具都很舊了,但收拾得還算乾淨。牆上還掛著一張很多年前的全家福,照片上年輕的陳誌強摟著蘇梅,兩個女兒笑得無憂無慮。如今看來,那笑容顯得如此刺眼和諷刺。
“孩子們……還好吧?”李芸輕聲問。
蘇梅看了一眼女兒們,眼神複雜:“靜兒懂事了,什麼都知道了。婷婷……也瞞不住。靜兒恨她爸,也恨那邊的人。婷婷……有點怕。”她歎了口氣,“也好,早點看清這世道人心,總比一直傻著強。”
她們聊了些瑣事,李芸刻意避開那些沉重的話題。蘇梅說起銀行的人昨天又來過了,確認了拍賣流程;說起有個飼料商找上門,說陳誌強還欠著十幾萬貨款,她拿出離婚協議和法院關於債務歸屬的初步意見主要債務因用於個人經營和非法轉移,需由陳誌強遺產或共擔),對方罵罵咧咧地走了;說起她打算去找份工作,超市收銀或者保潔都行,總得養活孩子。
她的語氣平靜得可怕,但李芸能感受到那平靜下麵洶湧的暗流和巨大的傷痛。那是一種心死之後的麻木,一種被逼到絕境後不得不硬扛的堅韌。
“梅子,”李芸握住她冰涼的手,“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顯得輕飄飄。但真的,時間……時間會慢慢帶走一些東西。那些恨,那些痛,不會消失,但或許……會變得不那麼尖銳,不那麼時時刻刻都割著你的心。你現在要做的,就是活著,好好地把孩子帶大。她們是你最大的支撐,也是誌強留給你……唯一乾淨的念想了。”
蘇梅的眼淚終於無聲地滑落下來,滴在李芸的手背上,滾燙。她沒有嚎啕大哭,隻是任由淚水流淌,仿佛在衝刷著內心無儘的委屈和荒涼。她反握住李芸的手,用力地,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我知道,芸姐……我知道。”她哽咽著,聲音破碎卻帶著一絲微弱但堅定的力量,“為了孩子,我也得爬起來……我不能倒。老天爺收走了那個負心漢,也收走了我的安穩日子……但它至少……至少沒把我和孩子的命收走,還給我留了個能擋風遮雨的屋頂……這就夠了。恨?太累了……我現在隻想……隻想把債理清楚,把該我和孩子承擔的部分認了,然後……離那些人那些事,遠遠的。重新開始……就當過去的二十年,喂了狗。”
窗外,夕陽的餘暉艱難地透過厚厚的雲層,給這間破舊的小屋染上了一層極其黯淡、卻終究是光線的暖橘色。塵埃在光柱裡飛舞,像無數破碎又試圖重組的夢。蘇梅望著那點微光,眼神空洞卻又似乎有了一點微弱的光亮。前路茫茫,布滿荊棘和未知的債務陷阱,但活下去,本身就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也是必須抓住的東西。時間是否能真正平息這深入骨髓的創傷?無人知曉。此刻,她隻是在這片名為“家”的廢墟上,努力地、艱難地,試圖站穩腳跟,為了身邊那兩個同樣被命運狠狠傷害了的、無辜的女兒。那本難念的經,每一頁都浸透了血淚,但她彆無選擇,隻能一頁一頁,咬緊牙關,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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