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歲的張素芬寧可離婚也不讓92歲婆婆進門。
當年她難產時婆婆在打麻將,孩子高燒時婆婆說“晦氣彆找我”。
丈夫總勸她放下:“媽活不了幾年了。”
社區群裡都在指責她不孝,卻沒人記得她月子裡啃冷饅頭落下的胃病。
離婚後她取出存折裡所有錢——那是她母親撿廢品攢的童童救命錢。
登機去海南時,張素芬關掉滿屏謾罵的微信群。
陽光刺眼,她卻覺得這是三十年來第一次真正看見藍天。
窗外的天空壓得很低,一片沉甸甸的鐵灰色,雲層厚重得令人透不過氣。張素芬背對著這沉悶的天光,立在客廳中央,腳下是那隻磨損了邊角的行李箱。丈夫李國強的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著粗糲的水泥地:“素芬…再想想?媽她…真沒幾天了。”
她沒回頭,目光釘在客廳牆上那張蒙了層薄灰的全家福上。照片裡的童童才三四歲,紮著兩個衝天辮,笑得缺了顆門牙,正依偎在她懷裡。那時她年輕,眼角還沒有這些深重的紋路,但眼底深處,已經悄然沉澱下一些再也化不開的東西。
“這話,”張素芬的嗓子也有些發緊,聲音卻平穩得出奇,像結了冰的湖麵,“你說了多少年?‘媽老了’,‘媽身體不好’,‘媽活不了幾年了’……從童童還在我肚子裡,你就開始說。”
李國強臉上肌肉抽動了一下,嘴唇囁嚅著,終究沒發出聲音。門外傳來一陣搬動的響動,伴隨著快遞員中氣十足的喊聲:“李國強家!大件兒!輪椅到了,開門簽收一下!”
那聲音穿過門板,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張素芬嘴角極細微地向上扯了扯,一個毫無溫度、近乎嘲諷的弧度,在她臉上短暫地停留了一瞬。她終於轉過身,提起那個陪伴她多年的舊行李箱。箱子很沉,裡麵塞滿了她大半生積攢的、真正屬於她自己的東西。她的動作很慢,但異常堅決,沒有再看李國強一眼。門軸發出滯澀的“吱呀”一聲,隔絕了身後那個她經營了四十年的“家”,也隔絕了李國強瞬間塌陷下去的肩膀和那張失魂落魄的臉。
樓道裡,嶄新的輪椅包裝箱靠在牆邊,龐大而突兀。張素芬拖著箱子從旁邊走過,箱底的滾輪碾過水泥地麵,發出單調而執拗的聲響。她腦中卻無法控製地閃回另一個模糊的畫麵:刺骨的寒風卷著鵝毛大雪,醫院門口冰冷的台階,自己笨拙地挺著沉重的肚子,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動,每一步都踩在虛浮的棉花堆裡。腹中一陣緊似一陣的劇痛,汗水浸透了棉襖的內襯,冰涼地貼在背上。旁邊攙扶她的母親,臉色比她還要慘白,焦急地一遍遍回頭張望。那時,她們剛剛從婆婆打麻將的棋牌室出來,隻得到一句隔著煙霧、不耐煩的敷衍:“生個孩子多大點事兒?自己走著去!沒看我正忙著聽牌呢麼?”
那個雪夜醫院門口絕望的冷,仿佛穿透了三十年時光,再次裹住了她。她下意識地收緊了抓著行李箱拉杆的手指,指節繃得發白。樓道裡殘留的飯菜油煙味混合著新紙箱的工業氣息,沉悶地壓迫著呼吸。她加快腳步,隻想儘快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
……
新租的房子在城南老區,一室一廳,狹小,牆壁泛著陳年的黃。但窗戶很大,外麵是幾棵枝葉稀疏的老槐樹,陽光能毫無遮攔地潑灑進來。張素芬把行李箱放在客廳中央,環顧著這個陌生的、真正隻屬於她自己的空間,一種近乎虛脫的疲憊感,夾雜著一種陌生而尖銳的輕鬆感,同時攫住了她。
手機在口袋裡嗡嗡作響,震動個不停。她掏出來,屏幕上,那個名為“幸福裡大家庭”的社區微信群圖標右上角,紅色的消息數字正瘋狂地跳動攀升,像某種不祥的警報。點開,密密麻麻的文字瞬間湧了出來。
“6棟的張素芬真離了?就為不讓老太太進門?嘖嘖,六十的人了,咋這麼狠心呢?”這是住樓下的王阿姨,她兒媳婦剛給她生完二胎,正享受天倫之樂。
“就是!老話說得好,屋簷水點點滴,她這樣對婆婆,以後自己老了,兒子媳婦有樣學樣,看她咋辦!一點後路都不給自己留!”李大爺的發言帶著不容置疑的道德高度,仿佛他是幸福裡社區的倫理仲裁者。
“李工多好一個人啊,孝順,工作也體麵,伺候老娘天經地義。她倒好,拍拍屁股走了?還拿著錢?聽說存折裡一百多萬呢!這心腸……唉!”趙姐的歎息裡充滿了對李國強的同情和對那筆錢的揣測。
“棺材瓤子都快蓋上了的人,跟她計較啥?年輕時候再大的氣,忍忍不就過去了?現在弄得家破人散,孩子都跟著丟臉!作孽!”孫老太太的語音消息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語氣激烈。
一條條信息,像淬了冰的針,密密麻麻地紮過來。屏幕上跳動的文字扭曲著,幻化成一張張熟悉又模糊的鄰居麵孔,他們站在道德的雲端,揮舞著“孝順”、“寬容”、“大局”的旗幟,居高臨下地對她進行缺席審判。一股冰冷的怒氣,混合著早已習慣的、深入骨髓的孤獨感,從張素芬的腳底直衝頭頂。她指尖冰涼,幾乎握不住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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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傷口不在誰身上,誰他媽知道有多疼!”她猛地吸了一口氣,手指用力地在屏幕上戳著,把這句憋了太久的話狠狠發了出去,仿佛要將胸腔裡積壓的塊壘全部傾吐。發送完畢,她像耗儘了力氣,把手機屏幕朝下,“啪”地一聲扣在窗台上,不再去看那必然掀起的、新一輪更猛烈的道德討伐。
她需要洗個澡,洗掉那間老房子裡殘留的、令人作嘔的陳腐氣息。走進狹小的衛生間,打開水龍頭,熱水嘩啦啦地流淌。她脫下身上那件穿了多年的舊毛衣,習慣性地摸了摸口袋,指尖觸到一個硬硬的、小方塊狀的東西。掏出來一看,是那個深藍色的、邊角磨損得起了毛邊的存折。
熱水氤氳的霧氣彌漫開來,模糊了鏡麵。她摩挲著存折粗糙的封皮,指尖感受著那熟悉的紋路,眼神有些失焦。水聲轟鳴中,另一個聲音清晰地穿透時光,在她耳邊響起,帶著孩童特有的、令人心碎的嘶啞哭喊:“媽媽…媽媽…燙…燙…”
那記憶像一把生鏽的鈍刀,硬生生割開了塵封的歲月。童童三歲那年的冬天,冷得連空氣都似乎要凍裂。孩子毫無征兆地發起高燒,小臉燒得通紅,像塊滾燙的炭,蜷縮在她懷裡,不停地驚厥、抽動。小小的身體燙得嚇人,連呼出的氣息都帶著灼人的熱度。
“童童!童童彆怕!媽媽在!”張素芬嚇得魂飛魄散,抱著滾燙的孩子,像抱著一團隨時會熄滅的火。她衝進臥室,搖醒鼾聲如雷的李國強:“國強!快!童童燒抽了!得去醫院!快起來啊!”
李國強睡眼惺忪地坐起身,煩躁地抹了把臉:“抽了?…小孩子發燒正常,捂捂汗就好了…大半夜的…”他嘟囔著,翻了個身又想躺下。
“捂什麼汗!他都抽了!”張素芬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和絕望的尖利,“你看他!快看啊!”
李國強這才徹底清醒,看到孩子痛苦抽搐的模樣,也慌了神:“這…這…送醫院!快!”他胡亂套上衣服,衝出臥室去推他那輛破舊的二八自行車。
寒風像刀子一樣割在臉上。張素芬用厚厚的棉被把童童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緊閉的眼睛和燒得通紅的小臉。她抱著孩子坐在自行車後座,李國強在前麵奮力地蹬著。深夜的街道空曠死寂,隻有車輪碾過積雪的咯吱聲和孩子壓抑的、痛苦的嗚咽。風雪越來越大,自行車在厚厚的積雪裡艱難地前行,車輪不斷打滑。
“國強!不行!太慢了!”張素芬看著懷裡孩子越來越微弱的氣息,心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去…去媽那兒!她家近!借她三輪車!快!”
李國強猛地調轉車頭,朝著婆婆住的老房子方向奮力蹬去。敲開那扇熟悉的門時,婆婆披著件厚棉襖,臉上帶著被打擾清夢的濃濃不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