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站在公證處門口,冰涼的秋風裹著灰塵撲在臉上,竟帶著一種刀割般的快意。她手裡捏著那份薄薄的聲明書,指尖發冷,卻攥得死緊。
白紙黑字,寥寥數行,像一把磨了三十年的鈍刀,終於要斬斷那根勒進她骨肉裡的、名為“母女”的血色繩索。三十年的低眉順眼,三十年的隱忍吞咽,全為了身後那個永遠填不滿、又永遠理直氣壯索取的黑洞——她的母親,周桂蘭。
記憶像陰溝裡的濁水,黏膩冰冷地翻湧上來。童年是灰暗的底色,總籠罩著母親周桂蘭那張因常年鬱憤而扭曲的臉。父親拳頭落下的悶響和母親尖利的哭嚎是林家夜晚的固定配樂。可等父親摔門而去,那滔天的怨毒與屈辱,便會毫無遮攔地傾瀉到小小的林晚頭上。
“哭喪著臉給誰看?跟你那死鬼爹一個德性!”搪瓷碗底帶著隔夜粥的餿味,狠狠磕在林晚的額角,留下一個迅速腫起的青紫包塊。火辣辣的疼,遠不如母親眼裡的嫌惡來得刺骨。她縮在牆角,像隻受驚的小鼠,大氣不敢出。周桂蘭的咒罵如冰雹般砸下,字字句句都淬著寒毒的針:“沒用的東西!賠錢貨!養你還不如養條狗,狗還知道搖尾巴!”
她喘著粗氣,布滿老繭的手指戳著林晚的腦門,指甲縫裡嵌著洗不淨的汙垢,“要不是你,我早離了這火坑!都是你拖累的我!”
小小的林晚把頭埋得更低,眼淚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開一小團深色。她不懂,為什麼外麵的人看不起媽媽,媽媽所有的怒火和怨毒,卻隻敢、也隻願,朝著她一個人,傾盆而下?哥哥林強呢?他躲在裡屋的門縫後麵偷看,臉上沒有害怕,隻有一種過早的、近乎冷酷的漠然。當周桂蘭罵累了,喘息的間隙,林強會砰地摔上門,那巨大的聲響,總能換來周桂蘭一瞬間的噤聲和臉上掠過的一絲難以察覺的畏縮。林晚那時不懂,隻覺得哥哥好厲害,能讓媽媽閉嘴。
日子在母親的咒罵和父親的拳腳縫隙裡艱難爬行。林晚漸漸長大,嫁了人。她以為逃離那個窒息的家,就能喘口氣。然而,周桂蘭的陰影如附骨之疽,緊緊纏繞著她的新生活。
母親成了她小家裡的常客。每每關上門,周桂蘭便會換上另一副麵孔。她陷在林晚家客廳那個最柔軟的舊沙發裡,嗑著瓜子,瓜子皮肆無忌憚地吐在剛擦過的地板上。話題永遠圍繞著林晚的婆家,那張刻薄的嘴像是淬了世間最汙穢的毒液。
“你婆婆?哼,老妖精一個!彆看她穿得人模狗樣,骨子裡摳搜著呢!上次那點水果,也好意思拿出手?”她撇著嘴,三角眼裡射出鄙夷的光,“還有你那個小姑子,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一看就不是什麼安分守己的主兒!嘖嘖,這種人家,能養出什麼好貨色?你嫁過來,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林晚坐在旁邊的小凳子上,手裡無意識地絞著一塊抹布,臉色蒼白。她想辯解幾句,說婆婆其實待她不錯,小姑子隻是活潑些。可嘴唇剛動,周桂蘭淩厲的眼刀就掃了過來,硬生生把她的話堵回喉嚨裡,噎得胸口發悶。
諷刺的戲碼總在婆家人出現的瞬間徹底反轉。隻要門鈴一響,是婆婆或是丈夫回來了,周桂蘭就像被按下了某個無形的開關。她臉上堆疊的刻薄鄙夷瞬間融化,換上一種近乎諂媚的、局促不安的笑容。她會像彈簧一樣從沙發上彈起來,手忙腳亂地收拾自己吐的瓜子皮,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誇張的親熱和謙卑:
“哎喲親家母來啦?快坐快坐!我剛還跟小晚說呢,你們一家子都是大好人,打著燈籠都難找!她能有這福氣嫁過來,真是祖宗積德了!”她一邊說,一邊用力推搡著旁邊僵立的林晚,眼神凶狠,壓低了聲音斥責,“杵著乾嘛?死人啊?還不快給你婆婆倒茶!一點眼力見兒都沒有!親家母您彆見怪,這孩子從小被我慣壞了,笨手笨腳的!”
婆婆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弄得有些無措,客氣地笑著寒暄。林晚站在原地,手裡捏著那塊快要被她絞爛的抹布,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看著母親那張在謙卑笑容和凶狠眼神間無縫切換的臉,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羞辱感像兩條毒蛇,死死纏住了她的心臟。這截然不同的兩張麵孔,如同兩麵最鋒利的鏡子,照得她體無完膚,也照見了母親內心最深處的真相——她看得起所有人,哪怕是敷衍,哪怕是假裝的謙卑,她也願意給。唯獨對她林晚,這個從她腸子裡爬出來的女兒,她吝嗇到連一絲一毫的尊重和溫情都不願施舍。因為她是“自己生的”,是她的所有物,是那個可以任由她發泄所有不如意的、最安全的出氣筒。
這種認知像一根燒紅的鐵釺,狠狠捅穿了林晚麻木已久的心防。她想起了哥哥林強。這些年,母親在林強麵前,從來都是小心翼翼的,甚至帶著點討好。林強結婚時,周桂蘭巴巴地送去一筆錢,林強眼皮都沒抬就收下了,連句像樣的客氣話都沒有。後來林強生意不順,短暫地回來住過幾天,周桂蘭每天變著花樣做飯,大氣不敢出,生怕惹他不高興。有一次林強嫌湯鹹了,直接把碗摔在地上,湯汁濺了周桂蘭一褲腿。她一聲沒吭,默默蹲下去收拾碎片,臉上隻有惶恐,沒有半分對林晚時的那種凶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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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不就是因為林強早在她第一次試圖控製他時,就毫不猶豫地翻了臉,用最冰冷強硬的態度劃清了界限嗎?他從不試圖理解她的“苦”,更不會背負她的“難”。他像一塊又冷又硬的石頭,周桂蘭踢上去,隻會硌疼自己的腳。所以,她不敢。她把所有因懦弱而積攢的毒火,都加倍地傾瀉到了那個唯一還願意對她展露一絲溫情的女兒身上。
“誰同情她,誰體貼她,誰就開始當受氣包了。”這句話像一道閃電,猝然劈開了林晚心中三十年的混沌迷霧。她猛地抬起頭,看著母親在婆婆麵前那刻意佝僂的、卑微討好的背影,又想起她剛才推搡自己時那凶狠的眼神,一股強烈的惡心感直衝喉頭。原來如此!她不是天生就該承受這些!這三十年的低三下四,不是命,是她自己一步步“慣”出來的!是她親手把鞭子遞到了母親手上,是她用無底線的順從和同情,喂養了母親在她麵前的有恃無恐!
這個認知帶來的不是悲傷,而是一種近乎毀滅性的憤怒,燒得她五臟六腑都在劇痛。原來她林晚,才是母親周桂蘭生命中唯一可以肆意踐踏的“弱者”。她一直以為的孝道和親情,不過是她親手為自己打造的、華麗而沉重的枷鎖。
這個頓悟像一把冰冷的鑰匙,哢噠一聲,打開了林晚靈魂深處某個鏽死的開關。她不再試圖在母親麵前辯解、討好,甚至不再期待一句公平的話。周桂蘭再來家裡,依舊習慣性地關起門來數落婆家,林晚不再沉默地絞抹布。她會平靜地打斷,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不容置疑的冷硬:“媽,我婆婆對我挺好,您彆這麼說。”然後起身去做自己的事,留下周桂蘭愕然地張著嘴,像一條突然被扔上岸的魚。
第一次被這樣頂撞,周桂蘭愣了幾秒,隨即像被點燃的炮仗,猛地從沙發上跳起來,指著林晚的鼻子,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林晚臉上:“反了你了!翅膀硬了是不是?敢這麼跟我說話?我是你媽!我生你養你,說你婆家幾句怎麼了?啊?你個沒良心的白眼狼!”
那尖利刻毒的咒罵,是林晚聽了三十年的背景音,曾經每一個字都像鞭子抽在她心上。可這一次,奇怪地失效了。那些惡毒的字眼撞擊在耳邊,卻像撞上了一堵新築起的、冰冷的牆,隻發出空洞的回響,再難刺入分毫。林晚甚至沒有回頭,隻是繼續擦著茶幾,動作平穩,連呼吸的節奏都沒亂一下。她清晰地感覺到,胸腔裡那塊盤踞了三十年的、沉甸甸的冰坨,正在這憤怒的火焰炙烤下,緩慢而堅定地融化、蒸發。
周桂蘭的咆哮漸漸變成了驚疑不定的喘息。她看著女兒挺直的、無聲抗拒的背影,第一次嘗到了揮出去的拳頭打在棉花上、又被那棉花裡暗藏的冰冷鐵刺紮傷的滋味。那是一種完全陌生的失控感,讓她心頭發慌。
這個模式迅速蔓延開來。單位裡,那個總愛把瑣碎雜事推給她的老同事,又一次把一遝厚厚的文件“啪”地丟在林晚桌上,堆著假笑:“小林啊,幫個忙,我家裡有點急事,這個報表下午領導就要,你最細心了,辛苦一下哈!”
擱在以前,林晚會忍著胃部的不適,默默接過,哪怕這意味著她又得加班到深夜。但這一次,她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直視著對方那雙習慣性回避的眼睛,清晰地說:“王姐,抱歉,我手頭自己的報告今天也必須交。您還是自己處理吧。”她的聲音不大,卻像一塊石頭投入死水,辦公室裡瞬間安靜下來。王姐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在林晚那毫無退讓意味的眼神裡訕訕地閉了嘴,灰溜溜地拿回了文件。
商場裡,促銷員唾沫橫飛地推銷著一套明顯華而不實的鍋具,幾乎要把鍋柄塞進林晚手裡:“大姐,錯過今天活動就沒有了!絕對超值,買一套送五件套!您看這材質……”
林晚隻是微微蹙眉,側身避開那過於熱情的肢體接觸,聲音乾脆利落:“不需要,謝謝。”沒有多餘的解釋,沒有習慣性的、怕對方難堪的猶豫。她轉身離開,留下促銷員舉著鍋具尷尬地站在原地。
每一次這樣的“翻臉”,都像卸下了一小塊背負多年的沉重枷鎖。起初是微弱的輕鬆,漸漸地,彙成一股清冽的溪流,衝刷著她早已麻木疲憊的靈魂。她開始感受到一種久違的輕盈,一種對自己身體和意誌的掌控感,正在一點一滴地回歸。原來拒絕,竟然是這樣一種帶著痛快的自由。
然而,命運的試煉總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刻降臨。一個冬日的深夜,林晚被刺耳的手機鈴聲驚醒。電話那頭是父親驚慌失措、語無倫次的聲音:“小晚!快、快!你媽……你媽暈倒了!叫不醒……好多血……”背景裡是救護車淒厲的鳴笛。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她以最快的速度衝到醫院。急診室門口,父親佝僂著背,像一截驟然失去支撐的朽木,渾濁的老眼裡滿是恐懼和無助。他顫抖地抓住林晚的手臂,指甲幾乎掐進她的肉裡:“小晚啊,怎麼辦……你媽她……醫生說要開顱,要好多錢……我們家哪還有錢啊……”他語無倫次,鼻涕眼淚糊了一臉,整個人散發出一種行將就木的絕望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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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強壓下心頭的震動和本能翻湧的酸楚,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安撫著父親,迅速聯係哥哥林強。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是嘈雜的音樂和觥籌交錯的笑語。林晚言簡意賅地說明了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