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第一次在趙家吃飯,就注意到了那個瓷碗。
那是趙家一套祖傳的瓷器,邊緣帶著淡雅的青花圖案,碗壁薄如蟬翼,透著光能看見手指的輪廓。婆婆小心翼翼地把它從櫥櫃深處拿出來,遞到她手裡時說:“這是明遠奶奶傳給我的,趙家用了三代人了。”
當時林晚隻覺得溫暖,以為這是一種接納的象征。五年後的今天,她才明白,那更像是一種所有權的宣告——這碗,這家,這人,都早已有了固定的歸屬,而她,不過是暫時借用者。
“晚晚,多吃點,看你瘦的。”婆婆李素琴將一盤紅燒肉往林晚方向推了推,臉上的笑容恰到好處,不多不少,剛好符合一個關心兒媳的好婆婆形象。
林晚微笑著點頭,夾了一小塊肉放在碗裡,“謝謝媽。”
飯桌上,趙家人聊得熱火朝天。明遠的姐姐趙明慧正眉飛色舞地講述著老街坊陳阿姨家的兒子考上公務員的事。
“你們還記得嗎?那孩子小時候可調皮了,爬樹摔斷了胳膊,還是爸給接的。”明慧邊說邊看向父親趙建國。
趙建國點點頭,咽下嘴裡的飯,“那孩子骨頭長得快,三個月就拆石膏了。”
“陳阿姨那天在菜市場遇見我,非要給我帶點她自己醃的鹹菜,我說不用不用,她硬是塞給我...”明慧繼續說著。
林晚安靜地聽著,小口吃著飯。這些名字,這些往事,對她而言隻是零散的碎片,拚湊不出完整的圖畫。她試圖插話,輕聲問:“是住在西街那邊的陳阿姨嗎?”
桌上短暫地安靜了一秒,婆婆接話道:“對,就是西街那家,你不認識。”然後話題又轉回了陳阿姨兒子的婚禮辦得如何熱鬨。
林晚低下頭,用筷子輕輕撥弄著碗裡的米飯。瓷碗觸手生涼,即使在熱氣騰騰的飯菜熏染下,也久久不見溫暖。她不經意間抬眼,看見丈夫明遠正專注地聽著姐姐說話,完全沒注意到她剛才那微不足道的嘗試和隨之而來的忽視。
這樣的場景,五年來重複了無數次。
飯後,林晚主動收拾碗筷,婆婆照例客氣地說:“放著吧,我來就行。”
“沒事的媽,您休息。”林晚堅持,端著摞起來的碗碟走進廚房。
那些精美的瓷碗在她手中發出細微的碰撞聲。她小心翼翼地清洗著,生怕一不小心就打碎了哪一隻。這是趙家的傳家寶,她不止一次聽婆婆說起這套瓷器經曆了戰亂、遷徙,如何被完好無損地保存下來。每一隻碗背後都有著趙家人熟悉的故事,而這些故事裡,沒有她。
“晚晚,切點水果來吧。”明遠在客廳裡喊她。
林晚應了一聲,擦乾手,從冰箱裡拿出蘋果和橙子。當她端著果盤回到客廳時,聽見明慧正在說小時候和明遠一起爬樹掏鳥窩的趣事。
“明遠那次從樹上滑下來,褲子扯了個大口子,怕媽罵,躲在同學家不敢回來...”明慧說得繪聲繪色,全家笑成一團。
林晚也配合地笑了笑,把果盤放在茶幾上。明遠伸手摟住她的腰,把她拉到身邊坐下,“我老婆肯定想象不出我小時候那麼調皮。”
林晚微微一笑,“確實想象不出。”
她其實能想象出來,因為明慧已經講過很多次這個故事了。每一次,她都像第一次聽到那樣笑著。趙家人的記憶仿佛是一張老唱片,反複播放著同樣的旋律,而她永遠是那個站在留聲機旁的聽眾,熟悉了曲調,卻從未參與過演奏。
晚上回到家,林晚卸下妝容,看著鏡中的自己。三十歲的女人,眼角已經有了細小的紋路。她想起五年前婚禮上那個滿懷期待的自己,不禁苦笑。
“今天開心嗎?”明遠從後麵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肩上。
“挺好的。”她習慣性地回答。
“爸媽都很喜歡你,姐也是。”明遠說,像在安慰她,又像在說服自己。
林晚沒說話,隻是拍了拍他的手。這種話聽多了,連她自己都差點信了。
第二天是周末,林晚起早去了商場,為即將到來的婆婆生日挑選禮物。她精心挑選了一條真絲圍巾,顏色是李素琴最喜歡的墨綠色。又想到趙建國喜歡喝茶,特地繞到茶莊買了一盒上好的龍井。
回到家,明遠還在睡。林晚輕手輕腳地準備早餐,腦海裡卻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上次她送給婆婆的那件羊毛衫。當時婆婆笑著接過,連聲說“破費了”,但林晚後來從未見她穿過。有一次她試探著問起,婆婆隻是說“太貴重了,舍不得穿”,然後迅速轉移了話題。
林晚把煎蛋盛進盤子,歎了口氣。她不知道這次精心挑選的禮物,會不會又被打入“舍不得用”的冷宮。
“好香啊。”明遠揉著眼睛走進廚房,從後麵抱住她,“我老婆真能乾。”
林晚轉過身,遞給他一杯剛榨的果汁,“快去洗臉,吃飯了。”
餐桌上,明遠一邊看手機一邊說:“姐剛才發消息,說下周末想全家一起去郊遊,爸的一個老戰友開了個農家樂,邀請我們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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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點點頭,“好啊,需要準備什麼嗎?”
“不用,姐都安排好了。”明遠頭也不抬地說。
林晚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明遠,你覺得你家人真的接受我了嗎?”
明遠終於抬起頭,有些困惑地看著她,“當然啊,為什麼這麼問?”
“沒什麼,隨便問問。”林晚低下頭,咬了一口麵包。
郊遊那天天氣很好。趙家老戰友的農家樂坐落在郊區一座小山下,院子裡種滿了蔬菜瓜果,不遠處還有一條小溪流過。
“這裡真美。”林晚深吸一口新鮮空氣,由衷地讚歎。
“是啊,老張把這裡經營得不錯。”趙建國滿意地環顧四周,“當年我和他一起當兵的時候,哪想過退休後能有這樣的日子。”
李素琴接話道:“記得你們那會兒在部隊,一個月都回不了一次家。”
林晚站在一旁,聽著他們開始回憶往事。這些故事她大多聽過片段,但拚湊不全。她試圖加入對話:“爸當年是哪個部隊的來著?”
“38軍的,”趙建國回答,然後又轉向明遠,“就是你們單位小劉他父親那個部隊。”
明遠立刻接話:“對啊,難怪上次劉處長聽說您是我爸,態度一下子親切不少。”
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向了明遠工作單位的人際關係。林晚再一次被擱置在對話的邊緣。她默默地走到小溪邊,蹲下身,看著清澈的流水從指間穿過。
“怎麼一個人在這兒?”明遠走過來。
“看看水,很清涼。”林晚說。
明遠在她身邊站了一會兒,“走吧,要開飯了。”
午餐是地道的農家菜,擺盤不如城裡精致,但味道鮮美。林晚照例得到了婆婆夾來的菜和關懷的話語,但她敏銳地察覺到,那些菜都是明遠愛吃的,而非她喜歡的。
餐桌上,趙家人聊起了明遠和明慧小時候的趣事。明慧說到興奮處,拍著明遠的肩膀笑得前仰後合。林晚安靜地吃著飯,偶爾配合地笑笑。
“記得嗎明遠,你七歲那年,非要爬那棵老槐樹,結果下不來了,哭得稀裡嘩啦。”明慧笑著說。
“最後是爸搬梯子把你抱下來的。”李素琴接話,慈愛地看著兒子。
明遠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那麼久的事還提它乾嘛。”
林晚輕輕放下筷子,“後來是怎麼哄你不哭的?”
桌上安靜了一瞬,明慧眨眨眼,“誒,這個我倒記不清了。”
李素琴想了想,“好像是給買了根冰棍吧?”
“是。”趙建國糾正道,“街口老李頭賣的。”
林晚微微一笑,沒再說話。她隻是突然想知道,在這個被反複講述的故事裡,是否有一個細節是專屬於她的發現的。但顯然,沒有。
回家路上,明遠開著車,興致勃勃地規劃著下周的工作安排。林晚靠在車窗上,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風景。
“累了?”明遠瞥了她一眼。
“有點。”林晚閉上眼。
那一刻,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在她娘家,飯桌上從來不會有人被冷落。媽媽總是細心注意到每個人的狀態,爸爸則會刻意把話題引向每個人都能參與的方向。而在趙家,她永遠是那個需要主動尋找切入點的人,稍有不慎就會被排除在話題之外。
這種感受她從未明確向明遠提起過。畢竟,這些都是如此微小的事情——一次被忽略的插話,一個不被接續的話題,一份根據兒子口味而非她的喜好準備的菜肴。單獨拎出來任何一件,都顯得她小題大做。但五年下來,這些微小的瞬間已經堆積成山,壓得她喘不過氣。
婆婆生日那天,全家人在一家不錯的餐廳訂了包間。林晚拿出了精心準備的禮物,李素琴果然一如既往地表示喜歡,然後小心地收了起來。
餐桌上,大家舉杯祝壽。林晚注意到婆婆用的是餐廳的餐具,而非她送的那套茶具——那是去年婆婆生日時她送的禮物。
“媽,那套茶具用著還順手嗎?”林晚忍不住問。
李素琴愣了一下,隨即笑道:“太貴重了,收著呢,平時舍不得用。”
林晚點點頭,沒再說什麼。她想起明慧送給婆婆的那件針織開衫,第二天就出現在了婆婆身上。不是錢的問題,明慧那件開衫比她的茶具便宜不少。那是一種無形的界限,清晰地劃分著“自己人”和“外人”。
那天晚上,林晚做了一個夢。夢中她捧著一隻趙家的瓷碗,小心翼翼地走著,突然腳下一絆,碗從手中飛出去,摔得粉碎。婆婆和明慧站在不遠處看著她,眼神裡沒有責怪,隻有一種“果然如此”的神情。她跪在地上,一片片拾起那些碎片,手掌被割得鮮血淋漓。
醒來時,枕頭上濕了一片。明遠在她身邊酣睡,對此一無所知。
第二天,林晚回了一趟娘家。母親做了一桌她愛吃的菜,父親不停地給她夾菜,弟弟則繪聲繪色地講述著自己工作中的趣事。在這個飯桌上,她不需要刻意尋找存在感,自然而然地就是其中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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