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塔的器靈沉默了片刻,
塔身上流轉的符文似乎都慢了半拍,仿佛在權衡著這份跨越千年的抉擇背後,蘊藏著多少未竟的執念。
再次開口時,
那低沉威嚴的聲音裡,竟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度,像是冰雪初融時的微暖:
"那你......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嗎?"
殘軀聞言,
乾裂的嘴角緩緩牽起一抹笑意,那笑容裡帶著徹底的釋然,也帶著一絲對過往歲月的悠遠追憶,仿佛千年的風霜都凝聚在了這一笑之中:
"雖已時日無多,但能再為後人做點什麼,也算是沒辜負這身傳承,沒辜負當年的誓言。那就......再送他一場造化吧。"
話音落,
他用儘最後幾分力氣,緩緩在昏迷的李超身旁坐下,枯瘦如柴的手掌輕輕按在李超的眉心處。
他仰頭望向昏暗壓抑的天幕,那些漂浮的死氣仿佛都為他靜止,隨後朗聲道:
"好春光,不如夢一場!借你身體一用,且隨我夢回千年!哈哈哈......"
笑聲在空曠死寂的禁地中回蕩,帶著幾分看透世事的豪邁,幾分舍生取義的灑脫,最終消散在沉沉的黑暗裡。
隨著笑聲漸歇,
他的雙眼慢慢閉合,周身那微弱得幾乎不可察的氣息開始悄然變化,一股溫潤而磅礴的無形之力從他殘破的軀殼中湧出,
如同千萬條細密的絲線,與李超的氣息緩緩纏繞、交織,最終徹底融為一體,難分彼此。
漸漸地,
兩人的呼吸變得完全同步,一呼一吸間,仿佛共享著同一片天地的韻律;
就連胸腔中跳動的心臟與血管裡奔流的脈搏,其頻率都精準地重合在一起,宛如本就是血脈相連的一體,進行著一場跨越時空的生命共鳴。
而那座玲瓏古塔,
依舊在黑暗中散發著柔和而恒定的光暈,靜靜照亮著方圓丈許之地,將這一幕籠罩其中。
它像一個最沉默的旁觀者,見證著這場遲來千年的傳承,塔身上的符文流轉得愈發沉穩,仿佛也在為這份堅守與舍予而動容,收斂了往昔的銳利,多了幾分肅穆。
它是器靈,本應無喜無悲,不涉凡俗情感,
可此刻,
那份源於傳承的共鳴,卻讓它的靈性中,悄然染上了一絲人性的溫度。
李超像是墜入了一個漫長而無比真實的夢境,意識被一股溫和卻不容抗拒的力量牽引著,完全沉浸其中,分不清是夢是真。
在夢裡,
他回到了遙遠得仿佛被塵埃掩埋的古代。
那是一個烽火連天、人命如草芥的年代,貪官汙吏如同附骨之蛆,橫行鄉裡,搜刮民脂民膏;
天災人禍更是接連不斷,洪澇、旱災、蝗災輪番肆虐,大地之上,處處是流離失所的災民,餓殍遍野,哀嚎之聲不絕於耳,目之所及,儘是瘡痍與絕望。
他的意識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緊緊牽引,綁定在了一個瘦弱不堪的小男孩身上,隻能隨著他的視角,一點點探索著那個苦難深重的世界。
小男孩不過六七歲時,
身邊的親人便在無情的饑荒與肆虐的疫病中,一個接一個地離去,最後隻剩下他孤零零一人。
他餓得皮包骨頭,身上的破衣根本遮不住風寒,隻能蜷縮在一座早已破敗不堪的山神廟角落,氣息奄奄,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瀕死的虛弱,眼看就要追隨親人而去,化作這亂世中又一縷無人問津的冤魂。
就在這時,
一位身著洗得發白道袍的雲遊道人路過破廟,目光落在了這個幾乎與周遭環境融為一體的小男孩身上。
當看到小男孩那雙在絕望中依舊未滅的、透著一絲倔強的光的眼睛時,道人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後探出手指,輕輕搭在他的腕脈上,
片刻後,驚歎於他體內潛藏的那份遠超常人的修煉天賦,便將他帶上了山,收為了唯一的弟子。
山上的歲月清苦卻純粹,沒有塵世的紛爭與饑餓的折磨。
小男孩心無旁騖,將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潛心修煉之中,那份被道人發掘的天賦徹底展露無遺,進步之快,連見多識廣的師父都時常咋舌。
竟隻用了短短二十年,他便已然超越了師父,達到了當時世人難以企及的境界,成為了江湖中令人敬畏的存在。
而後,
他遵師命下山曆練,體悟紅塵。
彼時的他,已是一位英氣勃發、眼神銳利如劍的青年。
在一次途經一處被戰火蹂躪的城鎮時,他遇到了一位身負重傷、卻依舊挺直脊梁的貴族公子。
那公子雖身陷困境,衣衫染血,眉宇間卻帶著一種悲憫眾生的親和力與不屈的傲骨。
兩人一見如故,在殘破的客棧裡,就著一盞油燈徹夜長談,從家國天下聊到民生疾苦,最終引為知己,結為異姓兄弟。
後來,
那位貴族公子望著窗外亂世中掙紮求生的百姓,緊緊握住了拳頭,眼中燃燒著熾熱的火焰:
"這亂世,我看不下去了。我想為天下蒼生,博一個能安居樂業、衣食無憂的盛世。"
他望著對方眼中那束足以照亮黑暗的光,鄭重地點頭,聲音沉穩而堅定:
"我助你。"
自此,
他便成了對方最鋒利的劍,披荊斬棘,所向披靡;
也成了對方最堅實的盾,抵禦明槍暗箭,護其周全。
他鞍前馬後,出生入死,從無半分怨言,隻因他心中也有著同樣的期盼——讓這天下,早日安定。
那個年代,
天下大亂,群雄並起,無數梟雄與豪傑如同流星般在蒼穹劃過,都想成為這片飽經苦難的天地的主宰。
與那些擁兵百萬、糧草充足的諸侯相比,他們的隊伍太弱小了——
兵不過五百,將不過三五人,連最基本的糧草都時常斷供,將士們常常餓著肚子上戰場。
可即便如此,
他硬是憑著一身驚世駭俗的修為,於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多少次以一己之力扭轉戰局,一路斬將奪旗,硬生生為這支弱小的隊伍殺出了一條血路,打出了一片立足之地。
最終,
踏著屍山血海,曆經無數次生死考驗,
在他的全力輔佐下,當年那個落魄的貴族公子,一步步掃清六合,席卷八荒,登上了九五之尊的寶座,披上了那件象征天下權柄的龍袍,開創了一個新的王朝。
天下,
終於安定了。
沒有了無休止的廝殺,沒有了流離失所的動亂,百姓們終於可以放下懸了多年的心,回到家園,耕種生息,重建家園。
看著街頭巷尾漸漸多起來的笑臉,聽著孩子們久違的歡笑聲,
即便自己早已滿身傷痕,舊疾纏身,每到陰雨天便痛徹骨髓,他也覺得,這一切的付出,都值得了。
但,
人心,
終究抵不過歲月的侵蝕,抵不過權力的誘惑。
同甘苦易,
共富貴難。
天下安定之後,
那個昔日與他抵足而眠、稱兄道弟的貴族公子,如今高高在上的帝王,看他的眼神漸漸變了。
那份曾經的信任與親昵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深的猜忌,越來越重的提防。
對方開始用各種莫須有的罪名,接連誅殺了好幾個跟隨他們征戰多年的大將——
而他心如明鏡,
那些大將都是自己一手栽培起來的親信,帝王真正忌憚的,是他手中的兵權,是他那足以撼動江山的威望。
曾經親密無間的兄弟情義,終究還是在權力的鴻溝中,出現了一道難以彌補的裂痕,深不見底。
他心中煩悶鬱結,卻無處訴說,隻能將所有的情緒都壓在心底。
這時,
有一位跟隨他多年的部將私下找到他,眼中滿是憤慨與不甘:
"將軍,陛下已非昔日兄長,他這是在兔死狗烹啊!不如趁著兵權還在,將士們依舊擁戴您,起兵自立,以將軍之功,天下人定會群起響應,擁戴您登基!"
話音未落,
便被他一刀斬殺。
滾燙的鮮血濺在他冰冷的鎧甲上,暈開一朵朵刺目的紅,他卻麵無表情,眼神中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疲憊與失望。
出來闖蕩這麼多年,
他早已看透了那些所謂的功名利祿,所謂的權勢地位。
功如何?
名如何?
利又如何?
終究不過是過眼雲煙。
他始終記得,
當初在那個殘破的客棧裡,答應輔佐對方時,心裡隻有一個最簡單也最堅定的念頭:
讓這天下的百姓,能有一口熱粥果腹,有一件棉衣禦寒,有一間房屋擋雨,不必再受流離之苦,不必再骨肉分離。
如今,
好不容易做到了,天下初定,百姓剛剛過上幾天安穩日子,
他又怎能為了一己之私,為了所謂的自保,讓這天下再次陷入戰火,讓那些剛剛展露笑容的百姓,重陷苦難?
第二天,
他獨自一人,脫下了那身染滿鮮血與榮耀的鎧甲,換上了一身素衣,走進了戒備森嚴的皇宮。
在禦書房裡,他與那位昔日的兄弟、今日的帝王,痛飲了一天一夜。
他們聊起少年時的懵懂,聊起中年時的征戰,聊起沙場上的生死與共,聊起朝堂上的波譎雲詭,仿佛又回到了初遇時的坦誠與默契,那些猜忌與隔閡,似乎都在酒水中消融了。
天亮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