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又是一年秋,妙峰山山巒像酒後醉醺醺姑娘的臉頰開始泛紅。
元寶楓的葉子油亮亮的,像蘸了糖霜,黃櫨的豔紅則潑辣些,一團團簇在坡上,風一過便簌簌地晃,似是要燒起來。
山楂樹的紅果綴在葉間,如藏了滿樹的小燈籠,暖融融的。
而落葉鬆偏不愛爭豔,隻淡淡地黃著,倒襯得杏葉更明媚幾分。
山道蜿蜒,青石階縫裡鑽出些倔強的草莖。偶有細風躥過,打落幾片紅葉,打著旋兒飄到青石板。
古刹的鐘聲懶洋洋蕩開,驚起一群山雀,撲棱棱鑽進層疊的彩林裡去。
登高望遠,群峰裹著紅紗,青鬆從縫隙裡探出頭,和點綴在一片紅色錦緞中的綠絲線仿佛。
山腳下,北峪村裡曬著的秋玉米,金燦燦鋪了一地,與山頭的紅葉遙映著。人間與天地壯麗,描繪出一幅畫的兩端。
隻不過往日裡寧靜安詳的北峪村,此時已經變成了一片繁忙的工地。
小陸路蜿蜒穿過錯落的明清院落,空氣裡浮動著鬆木與青磚粉塵的氣息。
李樂和乾舅舅魯達,跟著北峪村修繕工程項目經理老趙和兩個技術負責人劉工、唐工,穿行於腳手架林立的施工現場。
幾人走進一處高坡上的院子。
“李總看這間正房,”老趙推開一扇覆滿塵土的榆木門扇,“參照清早期的形製,五檁硬山式,原本的台基塌了半邊,我們按老法子,老料重砌了虎皮石基礎。”
李樂點點頭,看到院中堆著新刨的鬆木梁,兩名工匠正用墨鬥校準椽位,鑿刀在木料上刻出精準的凹槽。
踱了兩步,蹲身輕叩柱礎:“這砧石有裂痕,為什麼沒換?”
“是清末的原件,隻做了環氧樹脂灌漿加固。”一名技術負責人遞過手電,光照下石麵裂紋裡透出膠體微光,“我們遵循可逆原則,隨時能清理複原。”
李樂頷首,又從廊簷下倒退走到院子中間,看向屋頂,好一會兒,咋呼過老趙和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指向簷下鬥拱,“那個啥,老趙,劉工,咱們探討一下哈,我瞅著,這三層翹昂的卷殺弧度是不是....不夠流暢?”
“不夠流暢?我瞅著,還行啊,挺氣派的啊。”魯達手搭涼棚,掐著腰,也跟著瞅了半天。
那位劉工沒說話,隻是越看越皺眉,終於開口道,“是有點兒,怎麼說,木,呆。李總,倒是好眼力。”
李樂指了指,“劉工,我多句話,這種明代做法該是......”他撿起木屑在地上勾勒曲線,“起拱線要再上挑三分,讓昂嘴如鳥喙探雲。”
劉工湊近細看,“嗯,應該是。”
“現在還沒上瓦,還好改不?”
“好改。”
“成,那就改,彆怕麻煩。”
“好,那誰,去把隔壁院兒的木工胡大師傅叫來一趟。”劉工叫起一個正在搬磚頭的小工。
小工忙不迭點頭,顛顛兒跑去叫人,沒一會兒,一個頭發花白,身材瘦削,穿著胸口印著“紫禁城修繕處”工作服的老師傅走進院子。
“劉工,您叫我?”
“對,這個活是您三徒弟做的吧......”劉工拉過胡師傅,兩根開始嘀嘀咕咕。
李樂瞅瞅,一扯魯達,“走,那邊看看,讓他們聊。”
幾又繞過堆著荊笆的影壁,走進剛完成瓦作的正房。屋頂工人正用灰鏟勾抹筒瓦縫,簷口的花草盤子殘留著半幅模糊的牡丹雕紋。
“瓦當補了三十七塊,缺的讓窯廠按光緒年的殘片複燒。”老趙掀開防雨布,露出牆角碼放整齊的舊瓦,瓦背“廣豐窯”的戳記還沾著泥。
李樂拾起半片殘瓦掂了掂,青苔滲進陶土的肌理裡泛著涼意,“這滴水簷得用筒瓦,趙叔,新燒的瓦釉光太賊,老瓦的灰皮是百年日曬雨淋的味道,還是儘量在周邊找拆房的老料。”
“嗯。不過這妙峰山周圍的地方都轉過來了,老的瓦真沒剩多少,這幾天,他們物料組的人,都已經去到密雲、延慶了,我想著再不行就得去五台,張家口那邊轉轉。”
“辛苦了,趙叔,咱還是那句話,修舊如舊,彆怕花錢。”
老趙笑了笑,“其實瓦片還沒油錢貴呢。”
“回頭給物料組那幫兄弟們擺幾場,這錢項目部掏了。”
“嘿,那敢情好。”
李樂又溜達到東廂房牆邊上,工匠正用麻刀灰勾縫。
那位唐工指向東廂房揭開的椽檁,“都是老工藝,梁架沒動一根釘子。李總看這金柱墩接的樟木,從山西收來的,風乾三年了。”
李樂點點頭,指尖撫過身前一處榫卯處的竹釘,木紋裡還帶著桐油味,“王老師說八十年代修恭王府,老師傅們用魚鰾膠粘合梁柱,如今倒少見這手藝了。”
說完,卻突然屈指敲擊牆麵,“牆麵抹灰摻了多少水泥?”
“就外層兩毫米找平,底下還是黃泥摻麥秸......”
“鏟了。”李樂借了隻筆,在牆上畫個圈,“老牆得會呼吸,水泥一糊潮氣悶在裡頭,三年準空鼓。去靈溪村收些糯米來熬漿,摻生石灰和細砂,八達嶺修長城就這麼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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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甲摳開牆皮,李樂抹了抹,露出底下青磚的絲縫工藝,磚縫細如發絲卻密不透風。
轉入西廂房,景象截然不同。工人正往地槽鋪設黑色管線。
“地暖?”李樂用鞋尖撥弄管道,“臨安那邊的藏在夯土層裡,你們埋多深?”
“四十公分,底下先鋪了層保溫板。”唐工翻開圖紙,“鍋爐房設在山坳,用分集水器把熱水送到各院。衛浴管道全走地下,屋裡隻見老式銅龍頭——裡頭接了即熱器。”
李樂接過圖紙看了眼,有比對比對,剛要點頭,突然走到窗邊,指尖劃過窗欞,說了句,“唐工,這斷紋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