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紅筆淩遲的報告沉甸甸地壓在背包裡,克裡克特那句“重寫,後天五點”像至尊寶的鐵箍,緊緊勒住了他的大腦。
森內特的態度,將放養的幻想徹底破滅。
在忙碌的幾天後,小李的郵箱裡,一封克裡克特的郵件,關於他初步構想閩粵宗族宗親內部,禮物流動與權力關係的田野計劃。
郵件一如既往的簡潔,隻要求他在下次非正式碰頭時準備好詳細的方法論部分,尤其要論證清楚“參與式觀察”與“深度訪談”如何具體操作,如何規避倫理風險,以及如何確保能接觸到核心成員,“證明可行性,而非空想”。
不敢怠慢,查閱了大量方法論文獻,精心準備了一套方案,便自信滿滿的去了克裡克特的辦公室。
李樂剛闡述完他計劃如何通過一位姓梁名燦的朋友的介紹,嘗試接觸某個海陸豐宗親會的乾事,進而逐步深入。
克裡克特一直沉默地聽著,突然,她打斷李樂:“你這裡提到,將部分借鑒布爾迪厄象征資本理論框架來分析禮物交換中的權力運作?”
“噎死。”李樂點頭。
“那麼,”克裡克特放下平板,身體微微前傾,推了推眼鏡,“布爾迪厄的場域理論中,行動者位置的變動與資本轉化是核心。”
“你如何確保你的觀察和訪談能捕捉到這些動態過程?尤其是當涉及宗親會內部可能的派係和隱性競爭時?”
“你的訪談提綱裡那些問題,在我看來,太過直白,恐怕隻能觸及表麵和諧,挖不到真實的權力博弈。”老太太的質疑層層遞進,精準地刺向李樂自己所知道的,計劃中最脆弱的部分。
李樂摳著腳指頭,努力解釋著準備如何通過長期參與、建立信任來獲取更深入的信息。
克裡克特卻微微搖頭,做出了一個讓李樂始料未及的動作,她拿起桌上的手機,飛快地撥了一個號碼,並按下了免提鍵。
幾聲響鈴後,電話接通,一個蒼老的,略帶口音的男聲傳來,“o?”
“尤爾根?克裡斯汀娜.抱歉打擾,有個學術問題。”
克裡克特的語氣直率,“我正在指導一位學生研究大陸華南地區的宗親會的權力運作,我質疑象征資本轉化和位置爭奪的理論....想聽聽你最新的思考,特彆是針對非正式權力結構穿透....”
電話那頭,那位德語口音濃重的尤爾根教授顯然對這樣的突襲討論習以為常,兩人語速飛快地交流著,專業術語密集如雨點。
李樂聽得半懂不懂,欲死欲仙。
放下電話,克裡克特看向李樂,沒有任何過多的解釋,“聽到了?你的方法需要調整,過於理想化。結合尤爾根提到的局外人困境和隱性債務的觀察切入點,重新設計你的進入策略和資料收集聚焦點。”
“下周組會,我要看到修改稿。”
又頓了一下,補充道,“還有,下次引用他人理論前,確保你不僅理解字麵意思,更要吃透其精神實質和潛在缺陷,不要做理論的搬運工,除了鍛煉一下四肢,一點兒作用都沒。就這樣,去吧。”
“好的。”
李樂看著老太太沒有絲毫情緒的一張臉,試探著問道,“教授,剛才的尤爾根是?”
“尤爾根·哈貝馬斯。”
“嘶~~~~明白了。”聽到這個名字,李樂後脊梁骨一麻。
“還有問題麼?”
“沒有。”
門被李樂關上,沒一會兒又被推開,森內特走了進來,“哈哈哈,這小子讓你折騰的不輕,剛到我辦公室,像隻被拔了尾毛的鸚鵡,嘰嘰喳喳一通。”
正在李樂的方案上寫寫畫畫的克裡克特抬頭,“既然答應了你,我就要按照我的要求來,麵試的時候我就說過,他這幾年會非常辛苦,這不也是你的想法?”
“是。不過,這兩個月過去,你覺得,這小子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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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好,耐得住,有遠見,思維高度已經到了一定的高度,但思辨能力有待加強,還有,文筆,像在吃脫了水的法棍。”
“這不是挺像你的風格?”
“那就硬到底吧。”
“對了,你覺得,讓他帶一帶本科生怎麼樣?”
“你想給他個助教?可以,但得明年,下學期,一門課,要不然,太耽誤時間。”
“明白,還有,他下一步的研究課題,我是這麼想的......”
那邊,老頭老太正在規劃學業路徑,而這頭,從森內特辦公室裡順了杯咖啡的小李,在圖書館,手指無意識地在冰冷的鍵盤上劃過,點開了那個幾乎成為這倆月唯一的消遣娛樂,和精神避難所的se校內論壇。
登錄之後,在一個名為“生存或者毀滅”的吐槽版塊兒裡,瞧見自己前幾天寫的標題是“導師是學術界的哥特式建築,又高又冷,細節處還全是吃人的尖刺”的帖子下麵,一大堆留言。
“圖書館通宵區空無一人,隻有咖啡機低沉的轟鳴和我敲擊鍵盤的噠噠聲在回蕩。窗外,倫敦的天色由墨黑轉成一種絕望的深灰。”
“七點五十分,打印機吐出最後一張帶著滾燙餘溫的圖表衝進她辦公室,那個縮小版的伏地魔正用銀質小勺優雅地攪拌紅茶,眼皮都沒抬,隻有一句,放那兒吧。那一刻,我確信自己隻是他精密學術機器上一顆隨時可替換的、快要冒煙的螺絲釘。”
“剛把熬了三個大夜、自覺邏輯嚴密如城堡的第三章初稿發給老家夥,不到十分鐘,回複郵件就來了。沒有評語,沒有鼓勵,隻有孤零零的一個pdf附件。”
“那天,點開我那洋洋灑灑八千字的傑作,通篇被一種極其刺目的、介於猩紅與玫紅之間的批注色覆蓋。從此處因果倒置,證據鏈斷裂,到原意被曲解,參見其1925年法文版第xx頁,甚至一個不起眼的腳注格式,期刊名斜體缺失,都未能逃脫那支紅筆的審判。”
“你這不錯了,我的那位開膛手傑克老師,是的,我們都這麼叫他,對我的文獻綜述,什麼都沒改,正在我下拉竊喜時,突然看到下麵的批注,文章行文如意識流散文,重寫需聚焦論點。我默默關掉文檔,走到廚房,把冰箱裡僅剩的半盒牛奶一口氣灌了下去,涼的,能讓人清醒點,或者更麻木點。”
“意識流散文”李樂先是笑,最後咀嚼著這個詞,胃裡一陣抽搐。
他深吸一口氣,放養?自由的學術伊甸園?那不過是抵達真正戰場前的海市蜃樓。背包裡的計劃書沉甸甸的,克裡克特那不容置疑的聲音在耳邊回響:“重寫可行性論證”、“證明可行性,而非空想”。
握緊了手機,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眼中尚未熄滅的、混雜著疲憊與倔強的微光,撥號,接通,說出幾個字,“媳婦兒,我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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