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這還算做好事兒了?”李樂笑道。
“嘿嘿。”梁燦不置可否,繼續道,“還有,一種更機智的,學紅空那邊的水客,通過頻繁的小額包稅,走羅湖、沙頭角這些正規口岸。螞蟻搬家似的帶點尖貨,靠量走。”
“還有專做洋垃圾和舊衣服的,量大價低。至於油麼,還是有,更多是把船體改裝成雙層底,上層裝普通貨物掩人耳目,下層裝油的改單船,玩點障眼法,或者就在公海接駁,可效率.....沒以前高了。”
“分工呢?”李樂把在這邊看到的那些眼神警惕的人描述了一遍。
“分工細著呢。”梁燦給捋著,“最上麵有大天二,負責資金、打通關節,買路。下麵是船頭尺,負責調度船隻、航線、接駁,睇水負責望風、觀察海警邊防動向的,馬仔們開船、搬運、押運,散貨佬分銷到各個點,最底層就是你看到的那些飛仔和鋪頭仔,都是些負責看店、接貨的小弟。”
“不過,彆小看這些小快靈,利潤嚇人。”
“一箱島煙過來,成本幾十塊,賣一百多。一車脫色紅油,能賺上萬。積少成多,養肥了多少人。他們有錢,有人,有火,稍不合意,就火拚搶地盤,這事兒,地方上也頭疼,要麼摁下葫蘆起了瓢,要麼本身就是食水的一份子。”
李樂想了想,“那,這裡麵,本地宗親.....”
“嘿。”梁燦冷笑一聲,“宗親?現在哪像以前,族老一聲號令,全村男人上船拿家夥衝鋒啊?不現實了,現在得看利益。”
“宗親已經變了,想說話發言,得看鈔票看公門。而且,現在提供的是什麼?按照你們社會學的話說,是網格。是信任的背書和天然的約束力。”
“老板、大天二,可能不姓同一個姓,也可能是外麵發家回來的鄉賢族親,但負責貨源、船頭,睇水、裝卸、短途、分銷這些各個關鍵環節的小頭目,九成九繞不開本地大姓。”
“為什麼?知根知底,犯了事跑不掉家裡人。一條線上,往往是幾個大姓分工協作,互相製衡又互相依仗,形成了牢固的利益鏈。一個環節出事,影響的是一大片。”
“族老可能不出麵,但宗族的影響力就在那裡罩著。至於你說的那些飛仔和鋪頭仔,可能自己就是族裡哪家的年輕人,或者外麵雇的、欠了高利貸的,出了事第一個被抓的就是他們,都是炮灰。”
李樂聽著聽著,陷入了深思,好一會兒沒說話。
而電話那頭,梁燦“咕咚咕咚”一氣兒,一抹嘴,話裡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樂哥,這叫做食起厝,在這片地,不新鮮了。你要是在田間地頭看到哪家忽然起了一棟很紮眼的四五層厝,裝修得金碧輝煌,十有八九....你懂的。”
“樂哥,那地界兒,水太深。宗族盤根錯節,那些利益鏈上沾血帶腥。你那課題,看看祠堂,問問老人,寫寫報告就得了。”
“那些老鼠路、黑點,還有那些眼神不對的爛仔,離遠點。真要踩了誰的尾巴,引起曬馬、開片,麻煩得很。”
李樂聽著電話裡梁燦詳儘又帶著江湖氣的描述,看了眼窗外。夜色似乎更濃了,海麵上,幾點漁火在黑暗中顯得格外刺眼。
“嗯”了一聲,“知道了,我就隨便問問,做做田野筆記。你繼續夢裡理解二律背反的實踐理性困境。”
“類個撲街,被你一攪和,還理解個屁啊?”
“哈哈哈~~~”
“回來請我吃飯,你做的。”梁燦在那邊意有所指的笑罵。
“成,放心,今天在這兒瞧見個什麼土筍凍,給你帶點兒?”
“滾蛋,那鬼玩意兒,狗都不吃!掛了!”
“嗬嗬嗬。”
電話掛斷,聽筒裡傳來急促的忙音。李樂把手機一扔,走到窗邊,推開一點縫隙,帶著鹹腥燥熱的晚風灌了進來。
遠處的黑暗裡,那片海峽在夜色中隻剩下模糊的輪廓。
合口鎮的燈火在眼前閃爍,熱鬨繁榮的市井圖景,此刻在他眼中,似乎蒙上了一層遠超學術範疇的複雜陰影。
梁燦口中的小快靈、紅油脫色、船頭尺、睇水、大天二、曬馬開片......一個個帶著地方特色的“江湖”術語,像一塊塊沉重的拚圖,在他腦海中逐漸勾勒出這片“繁榮”海岸線下,一個龐大而隱秘的網絡。
這張網深深嵌入當地基層的結構中,與“衍派”、“傳芳”門楣下那些古老的宗族力量,交織纏繞。而宗族,這個他們課題研究的核心對象,在這張地下網絡裡,究竟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
參與者?庇護者?還是被裹挾者?或者兼而有之?
梅蘋想要觀察的嬗變,恐怕遠比想象的來的刻。
李樂轉身,拿起桌上在路邊攤買的那個“屏東”蓮霧,包裝精美,標簽粗糙。掂了掂,在衣服上蹭了蹭,一口咬下,汁水微甜,口感清脆,還挺好吃。
可在這果實背後,是看不見的暗流還是海麵上的浪花?
明天要去拜訪的,那位王鎮長,在這張網裡,又處於什麼位置?
田野調查,似乎才剛剛觸及它真正充滿張力的內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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