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兩天,依舊在按部就班進行著調查的課題組幾個人,明顯能感覺到兩個村的氣氛更壓抑了些,似乎都在醞釀著什麼。
陳厝這邊的村民對李樂幾個人的戒心明顯比前些日子更多了些,原本幾家說好的入戶調研,到了家門口,要麼說不識字,要麼說當家的不在,給拒之門外,即便能夠登門的,說的話也都千篇一律,
尤其課題組在村子裡走動時,能感覺到似乎若有若無的有目光在盯著自己。
而在林厝,雖然工作和前幾天看起來,沒什麼兩樣,該入戶入戶,該調取資料調取資料,可也明顯能察覺到,村裡人的態度,警惕了不少。
對此,梅蘋的態度很明確,該怎麼辦怎麼辦,對這種情況,也是一次難得的抵近觀察,而且,更要細心和敏感。
就在幾人以為,調查即將在這種情況下繼續下去的時候,忽然得了鎮長王金福的消息,邀請課題組參加第二天在鎮上組織的關於兩個村的調解會。
幾個人吃過早飯,準備好器材,跟著司機小吳,就到了鎮大院兒的會議室,悄悄的,坐到了後排的位置,開始見證兩個村子幾十年來,不知道第多少回的“正麵交鋒”。
會議室裡,煙霧繚繞,空氣粘稠得能滴下水。
陳厝林厝的代表分列兩邊,王金福和幾個鎮領導坐在中間,並且,“經驗豐富”的安排了鎮派出所的人守在一旁。
王金福麵前的煙灰缸裡堆滿了煙蒂,捏著眉心,感覺太陽穴突突直跳。
左邊坐著陳永泰、陳旺幾位,個個麵沉似水;右邊林國棟帶著林厝的村委會幾個人,神情嚴肅。
兩撥人中間仿佛隔著條無形的楚河漢界,氣氛緊繃。
“永泰叔,國棟,今天把大家請來,不是來吵架的,是來解決問題的!”
王金福強打精神,帶著一股子苦口婆心的意味,“灘塗開發是市裡定的大盤子,關係到全鎮的發展,也是給子孫後代造福。”
“補償款,按政策,一分不會少。現在卡在權屬上,兩村各執一詞,這樣僵下去,耽誤了時間,上麵是要打板子的,這樣,對誰都沒好處,”
說罷,拿起桌上的規劃圖複印件,手指點著那片爭議灘塗,“曆史問題複雜,老賬一時半會兒算不清。我的建議是,擱置爭議,先按市裡劃定的紅線走。”
“補償款下來,鎮裡出麵,組織兩村坐下來,按各自提供的憑證,再細細核對,該補的補,該退的退!眼下,以大局為重,行不行?”
王金福目光又掃過兩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上頭精神很明確,要發展,更要穩定!穩定壓倒一切!咱們都退一步,海闊天空嘛!”
“擱置爭議?”陳永泰眼皮都沒抬,聲音不高卻像萃了冰碴子,“王鎮長,祖宗的地,能擱置嗎?”
“幾百年間的魚鱗冊、地契,白紙黑字,鐵證如山!那片海埕,就是我們陳厝的!林厝占了幾十年,現在要征用了,補償款還想吞下去?天下哪有這種道理?”
身旁的人立即附和道,“就是,我們陳厝人不是好欺負的!祖宗的基業,一寸都不能讓!”
林國棟臉色一沉,毫不退讓,“王鎮長,我們林厝拿出的,是上麵頒發的、具有法律效力的憑證!1哪一份不比那些前朝的那些老黃曆管用?”
“曆史上,我們顧全大局,讓他們用著那點地,是情分!現在要講法律,講政策!該是我們的,一分也不能少!”
“就是!當年政府調解,我們讓了步,那是高風亮節!現在倒成了他們有理了?補償款按紅線發,我們林厝堅決不同意!必須按權屬證重新核定!”
“放屁!你們那破紙算什麼?我們祖宗的地契才是真的!”
“你們林厝就是強盜!占了我們的地還有理了?”
“乾!誰怕誰啊!有種劃下道來!”
“塞林木!那是政府調解,看你們可憐,讓你們暫用,暫用懂不懂?地契在我們手裡,主權就是我們陳厝的,你們那是強占!是土匪!”
“乾恁老!陳阿火你嘴巴放乾淨點!”林國棟身後一個村委拍案而起,“誰土匪?當年是誰拎著砍刀半夜越界偷撈?被我們撞見還先動手?要不要把派出所的案底翻出來看看?”
“看見什麼?看見你們林厝人仗著拳頭硬就耍橫?”陳厝這邊另一個後生也站了起來,眼神凶狠,“當年械鬥,我們陳厝流的血少嗎?啊?我三叔公的腿就是讓你們林厝人用土銃轟瘸的!這血債怎麼算?”
“算賬?好啊!我爺爺就死在你們陳厝的漁叉下!要不要把族譜搬出來,一筆筆算清楚?”林厝這邊毫不示弱。
會議室內瞬間炸開了鍋。拍桌子聲、怒罵聲、互相指責揭老底的聲音混雜在一起,震得窗戶玻璃嗡嗡作響。
陳永泰仰著下巴,看向對麵,林國棟胸膛劇烈起伏,瞪著對方。
王金福臉色煞白,徒勞地拍著桌子,“冷靜!都給我冷靜!坐下!這是鎮政府!不是你們村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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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旺嚇得幾乎要鑽到桌子底下,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駕崩配狗塞,有本事再來一場。”
“衝蝦小,怕你們不成,大不了老賬新賬一塊兒算。”
“妖秀啊,陳厝一幫衰仔,不成儂,來啦,就在這兒!”
幾個鎮乾部和民警趕緊起身,試圖隔開幾乎要衝到一塊去的兩村代表。
王金福喘著粗氣,隻覺得腦仁嗡嗡作響,這調解會,簡直比上刑還難受。
就在這劍拔弩張、唾沫星子幾乎要噴到對方臉上的混亂時刻,會議室的門被“哐當”一聲猛地推開!
那位穿著舊藍灰色製服、袖口磨得發亮的傳達室老頭,慌慌張張地探進半個身子,臉都白了,聲音帶著變調的尖銳,“王鎮長!不、不好了!大、大門口,讓陳厝的人給堵死了!”
“大門?乾什麼?”
“喊著要見鎮長,要討說法!交什麼請願書,說,說不給祖宗的地討回公道,今天就不走了!”
此話一出,會議室裡瞬間死寂。陳永泰嘴角勾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
王金福隻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眼前陣陣發黑。甘霖涼!這是要林北的老命麼?
他衝到窗邊,猛地推開窗戶。
樓下鎮大院門口,一大群男女老少,也不吵,也不鬨,就那麼堵著大門。
幾個穿著製服的民警和鎮政府工作人員,站在院裡,滿頭大汗的和幾個打頭的村民交涉著什麼。
王金福臉色鐵青,猛地回頭,目光如刀般刺向陳永泰和陳旺,“陳旺!永泰叔!這是怎麼回事?!趕緊下去!把人給我勸回去!鬨出群體事件,誰擔得起這個責任?!”
陳旺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陳永泰卻慢悠悠,語氣平淡道,“王鎮長,鄉親們心裡有氣,攔不住啊。祖業被占,補償不公,總要討個說法。我這個老頭子,說話也不一定管用嘍。”
他頓了頓,渾濁的目光掃過樓下洶湧的人群,又意味深長地看了王金福一眼:“不過,既然鎮長發話了,我儘力而為吧。旺仔,走,跟我下去看看。”
陳永泰在幾個人的簇擁下,不緊不慢地朝門口走去。陳旺像隻受驚的兔子,趕緊跟上。
王金福看著他們的背影,氣得渾身發抖,深吸一口氣,對林國棟道,“國棟,你們先在這等會兒,千萬彆出去!我去處理一下!”說完,也急匆匆地衝下樓去。
調解室裡隻剩下林厝和最後排的李樂幾個人。
林國棟走到窗邊,看著樓下的陳厝村民,又看看走向人群的陳永泰,歎了口氣。
一直歪在最後一排最邊上,靠著門框,呼吸新鮮空氣的李樂這時候左瞅瞅又瞅瞅,衝梅蘋遞了個眼色,起身,走到林國棟身邊,笑道,“林主任,您這是,真沉得住氣。”
林國棟剛把煙頭摁滅在窗台,目光掃過門口陳厝的人群,強壓著煩躁對李樂道,“隻要咱們林厝的人彆過來添亂,這事兒就還有餘地。”
“陳厝人堵他們的門,鬨他們的,王鎮長頂多焦頭爛額,翻不了天......”後半句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像是在強行摁住心底的不安。
話音未落,李樂的眼皮倏地一跳。相控陣狗耳朵立時敏銳地捕捉到街口方向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引擎轟鳴,他一步跨到窗邊,和林國棟並肩望去。
隻見街角塵土飛揚,三輛舊式東風大卡車,如同三頭莽撞的公牛,帶著一股決絕的氣勢,“嘎吱”幾聲急刹,粗暴地停在離鎮政府大院門口尚有幾十米的路中央。
隻不過話音未落,他眼神猛地一凝,死死盯住鎮街東頭。
隻見幾輛破舊的中巴車和農用車“嘎吱”一聲停下,車門“嘩啦”打開,呼啦啦又湧下來一大群人,手裡攥著趕海撬蟶的短柄鐵鍬、船槳改的木棍,甚至還有剛從漁網上卸下來的沉重鉛墜。
等走的近了,看到領頭的人,“保錄叔?!”林國棟臉色瞬間鐵青,一拳砸在窗框上,“裡涼!!誰讓他帶人來的”
他猛地轉身,一把抓住臉色有些慌張的林厝村會計,“怎麼回事?誰讓他們來的?!”
“國棟哥,是,是保錄副主任,他剛發短信,說村裡有人看到陳言響安排了好幾輛大車,把陳厝的人往鎮上送,要給鎮上施壓!他怕鎮上扛不住壓力,偏袒陳厝,就,就叫上村裡的幾個老叔公,也安排車把人拉來了!說不能吃虧!”
“你怎麼沒告訴我?”
“我這也剛看到短信!”
“糊塗!蠢貨!”
林國棟氣得額頭青筋暴跳,“本來是他們陳厝無理取鬨,現在倒好,我們的人也來了!這不成打群架了嗎?快!跟我下去!攔住他們!千萬彆動手!”
會議室裡瞬間亂成一團。林國棟當先就往樓下衝。
可剛衝到大院門口,就被陳厝村的人群堵得嚴嚴實實。
陳永泰正站在人群前,慢條斯理地和臉色煞白的王金福說著什麼,幾個民警滿頭大汗地維持著秩序,根本擠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