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園東北角的校醫院輸液室裡彌漫著濃鬱的來蘇水味兒,混著碘伏、酒精、乾燥的木頭氣,還有角落垃圾桶裡隱約飄來的橘子皮酸溜溜的像極了愛情的味道。
光線是那種慘白慘白的熒光燈管給的,照得人臉上沒點血色。
李樂裡外轉悠了一圈兒,終於在最裡頭靠窗那排塑料椅子上瞧見了惠慶。
靠在椅背上,裹著件深灰色半舊夾克衫,左手紮著針,輸液管連著掛得老高的藥袋兒,那藥液一滴一滴,慢得能磨死人。
那右手也沒閒著,正拿紅筆在一遝厚墩墩的紙上唰唰劃拉。
旁邊椅子上還攤著倆文件夾,活頁夾都撐得有點變形。
不時皺起眉頭,不知道是對這小雞尿尿一般的輸液速度有意見,還是對手裡的作業不堪入目的程度更勝一籌。
“惠老師。”李樂撩開大長腿過去,一屁股坐到惠慶身邊,順手把那搖搖欲墜的文件夾扶正,仔細瞅了眼,臉色尚好,可眼神裡透著疲憊。
惠慶抬了抬眼皮,“喲,回來啦?田野咋樣?”
“就那樣唄,還行,正常。”
“聽說你在那邊.....”
“哎呀,你彆管我呢,梅師姐指定沒少給你打小報告。先說您,我剛從馬主任那兒聽說,嚇我一跳。咋整的?這不都從醜國回來都快一個月了,這感冒還帶紮根的啊?”
說完,又捏起惠慶手邊的茶杯擰開蓋兒看了眼,還行,冒著熱氣兒。
“我這?也沒大事,就是這嗓子跟破風箱似的,呼嚕呼嚕的,咳得腦袋疼,低燒總也斷不了根兒。”
“那這....”李樂一擰眉毛,“沒去附院查查?這地方,也就能掛個水。”
“看了,查了一圈,血,胸片什麼的也拍了,什麼都正常,就是換季,加上在醜國來回倒騰的,那地方帶來的邪氣總盤著,掛點水頂頂看。”他清了清喉嚨,那聲兒和200目砂紙蹭過的一樣,“甭擔心,小問題。就是耽誤事兒。”
聽到惠慶說檢查過了,李樂這才略微放下心,笑了笑,“得,聽您這話,在醜國那邊兒,看到不順眼的了?”
惠慶搖搖頭,“還是那句話,沒有那麼好,也沒那麼差,但是,有的人就不一樣了,算了,不說了。還有,你在廈大....”
“我沒報名字,人家也不知道我是誰。”
“怕啥,想說就說。”
李樂嘿嘿兩聲,湊近了點,朝惠慶批的那遝紙上瞄,“謔,本科生的吧?這都快期末了,社會控製?”
伸手,翻了翻最上麵幾張,隻見紅字密密麻麻,有的旁邊空白處批注比學生寫的論述長一倍都不止。
“社會控製機製的分類,你隻列出初級群體和次級群體?風俗歸初級,法律歸次級?太粗糙!”
“風俗就不作用於次級群體了?法律在集團內部就失效了?概念的滲透性考慮何在?重新梳理層次,參考塗爾乾《社會分工論》第x章x節補實例!”
後麵一張,“手段部分,為什麼隻談強製性忽略內化性?懲罰恐懼是手段,價值認同產生自發遵守就不是了?你昨晚上熄燈後沒按時洗漱算不算規避了一次宿舍公約的懲罰機製?沒點例子?空泛!”
李樂咂咂嘴,“老師,您這也太認真了。這本科大班課快百號人,一個個這麼批注,您不累?我看行文大致通順,邏輯沒明顯硬傷,查重能過,鼓勵鼓勵得了唄,彆把自己熬壞了。”
惠慶放下筆,咳嗽一聲,“胡說八道。教學生能這麼糊弄?”
“我給他們上課是念ppt敷衍的嗎?他們敢交這作業上來,我就得讓他們知道哪兒不對。本科生怎麼了?治學的根基就得是嚴謹,不管是本科的小論文,還是你博士的大論文,都一樣。糊弄一次,後麵就全是窟窿。”
“你忘了你碩士論文被費先生拿紅筆畫滿的那副慘樣兒了?”
“這,哪能忘啊。”李樂想起費先生的那幾段批注,什麼“此處建議投稿兒童文學”,“自創混沌流”,“你是如何讓燙手、學術、垃圾幾個詞組合在一起的”,下意識縮了縮脖子,又看了看惠慶紮針的手。
“那什麼,我幫您分點兒,這半遝我看看?正好我也瞅瞅現在師弟師妹們啥水平。”李樂順手就把剛才惠慶批剩下一半那摞撈走了。
“哎哎....”惠慶沒摁住,想了想,也沒反對,叮囑了一句,“你認真點兒。”
“嗨,我知道分寸。”李樂嘿嘿一笑,從惠慶手裡接過一支紅筆。
李樂翻到第一篇,字跡潦草,透著一股趕工的敷衍氣息,開頭就是一句,“社會控製就是讓大家彆搗亂,方法,有法律嚇唬你,有道德讓你不好意思,還有就是親戚朋友說你.....”
看得眉頭直跳,紅筆唰唰就是幾行,最後,加上一句。
“看得出你很想照顧老師的情緒,但如果你真的感激老師掛著水還在這破椅子批你這份.....作業,下次請儘量表現得更像這門課是隔壁老師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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