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午後的渟溪,像一方被時光浸透的舊硯台,溫潤而沉靜。
風也比清晨更大了些,貼著河麵、鑽過巷弄,吹得人鼻尖發紅,倒是把吃飽喝足之後的哪點困意給吹得一乾二淨。
曾昭儀換上了那件當初李樂跑去高家堡石峁村給送的羽絨服,頭上加了頂棒球帽,手裡拄了根光潤的測量標杆,也不是借力,倒像是多年田野的習慣,在身前敲敲點點。
李樂跟在一旁,高大身形襯得姥爺愈發清臒,卻不敢走快,隻半步錯後,留意著腳下那些被時光磨得光滑如鏡的石板。
小鎮午後愈發靜謐,河水幾乎凝滯不動,倒映著兩岸瓦屋的簷角與枯柳的疏枝,像一幅暈開的淡墨畫。
空氣裡有潮濕的河泥氣、遠處人家隱約的柴火味兒,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清冷的梅蕊氣息,不知從誰家的院牆裡逸出。
“你剛說陸遜,這鎮子,早傳是東吳陸遜養鹿之地,故名鹿徑,之後叫白了成了渟溪。”
曾昭儀標杆點了點腳下凹凸不平,帶著一道車轍印的長條石,又指了指前方,“你細看這些石頭,還有那邊橋墩的壘法,是有些漢晉的遺韻,隻是後世翻修太多,一層層疊得厲害,像一本反複修訂的手稿,當初的筆跡難尋了。”
李樂順著望去,一座蒼老的單孔石橋靜臥水上,橋身藤蔓枯垂,石縫裡掙出幾叢頑強的青黃色的雜草,在風裡微顫。
兩人沿著河岸緩行,避開幾處晾曬的魚鯗和梅乾菜的竹匾。曾昭儀的目光掠過河邊一株虯枝盤曲的老烏桕樹,樹梢還掛著幾顆未曾落儘的白籽,像綴著零星殘雪。
“這地方好,靜氣足,能養心,也宜讀書。”
李樂跟在半步之後,聞言點頭,“人少麼,可不就比城裡清靜得多?在這樣的地方,那些腦子裡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就容易被這裡水汽給濾乾淨了。”
“濾乾淨了好,做學問,心先得靜,心不靜,則眼不明,思不深。”曾昭儀緩緩道,“對了,說快也快,你這不怎麼踏實的博士念完,有什麼打算?””
李樂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聽到姥爺說的“不踏實”三個字,苦笑一下。
踢開腳邊一粒小石子,看著它“咕嚕嚕”滾進石板縫隙,“想過了,還是想留在學校裡。教書,做點研究,帶帶學生,再接點課題做做。”
“理由呢,彆人雲亦雲的,學校裡未必一定是什麼好去處。”曾昭儀目光仍看著前方河麵上,站在一條烏篷船邊上,發著呆的魚鷹。
“倒也不是,就覺的合怕。您要硬說什麼理由,一是習慣了吧,喜歡學校裡頭那種氛圍,和社會上相比,還是要單純一點的,沒那麼多彎彎繞繞,打交道的多是書本和學生,心思能純粹些。”
“再一個,就是時間上相對自在,能自己掌控,琢磨點自己感興趣的東西,不用天天帶著給老板上墳一樣的心情上班。至於其他呢,”李樂哈出一口白氣,“畢竟讀這麼多年書總想在學術上再往上夠一夠,看看自己到底能走到哪一步,做出點真正屬於自己的東西。”
然後看了眼姥爺,笑了笑,“當然,理想點的說法......總覺得知識學問,最終還是要有些用處。要是能教出幾個好學生,研究能對社會、於國家於人民,能有點微末的貢獻,那就最好不過了。”
曾昭儀聽著,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隻微微頷首。兩人又走幾步,在那座剛剛指點的,經過風雨磨礪的石拱橋前停下。
橋名“清風”,橋欄板上的石雕紋飾已被風雨和人手摩挲得模糊,縫隙裡生著頑強的野花。
“治學,”曾昭儀開口,聲音平和,像在咀嚼這兩個字的滋味,“你理解,何為治學?”
李樂沉吟了一下,組織著語言,“我覺得,治學首先自然是研究學問,探究知識,窮理儘性。像朱熹說的格物致知,要下功夫去鑽研,去梳理,求得真知。但又不僅僅是埋頭書齋。”
“它還有一層治理的意思,像是治水、治國,要有方法,有體係,有擔當。得把學來的東西消化了,融會貫通了,形成自己的見解體係,能拿去解釋問題,解決問題。最好還能達到那種此日中流自在行的自在境界。”
“另外,《論語》裡也說,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治學也得和修身結合起來,做學問的同時,也是打磨自己的心性,離不開個人品格的磨礪和對道義的持守。”
“我還以為你得說修齊治平呢。”
李樂咂咂嘴,“這詞兒吧,早幾年也許脫口而出,現在就覺得,不能亂說了。”
曾昭儀手中測杆,輕點一塊鑿著如意紋樣的石板,“倒是說得不差,尤其是提融會貫通與修德講學。”
停下腳步,望了一眼不遠處一座飛簷翹角的水閣戲台,台口藻井的彩畫已斑駁,卻仍能想見早先時候的絲竹聲聲。
“還能有點自己的體會,能想到治的意味,就比單純說學進了一層。不過,這還多是站在門檻外頭的觀感。真正走進來,滋味又自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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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昭儀轉身,背倚著微涼的石欄,麵對著李樂,“老輩學人裡頭,有壽銘先生將治學之境,分了八個層次。”
“不是獨上高樓,望儘天涯路?”李樂笑問。
“不然,”曾昭儀搖搖頭,“獨上高樓,衣帶漸寬,驀然回首,終究抽象一些,更多的說的倒像是人生。而具體到治學,壽銘公說,第一層,形成主見。”,
“心裡得先有自己的一個念頭,哪怕這念頭淺薄,甚至是偏見,也好過渾渾噩噩,全無主張。”
“胡適之的學問,旁人看來或許淺,但那是他自己的東西,所以能立得住,能動人。你得先有我。
河風拂過,帶來水藻的清腥氣。
對岸廊棚下,一個老人正守著煤爐打瞌睡,爐上的鋁壺嘴噓噓地冒著白汽。
一位農婦挑著兩筐剛洗好的青菜從橋下石階走上岸,扁擔吱呀呀地響,帶著水珠的菜葉鮮靈碧綠。
“有我?”李樂瞧著眼前的老人和農婦,琢磨著這個“我”,似乎有所得。
曾昭儀瞧見李樂的表情,知道這孫子聽了進去,等等便繼續道,“而有了主見,便入了第二層,那就是,發現不能解釋的事情。”
“書多了,你會瞧見四下裡都是和自家見解不合的,前後左右都是道理,又似乎都沒道理。種種衝突矛盾之下,你便不得不更用心思去探求。這才是求學問的正路開端。”
“第三步,就是融彙貫通。到了這一步,前人之說、今人之論,你都不會輕易放過。與自己相合的,感到親切,相悖的,便要探究那隔閡的緣由。非要求個解決,求個明白不可。”
“於是古今中外他人曾用過的心思,漸漸都能化為你自己的養分。你最初那一點主見,便如同種子,從此能吸收養料,向上生枝發葉,向下紮根土裡。學問之樹,才算開始生長。”
說到這兒,曾昭儀看著李樂,“小樂,切記,讀書不是堆砌名詞,旁征博引。真讀到心裡去的人,說話是自己的話,樸實明白。引書越多的人,往往越不會讀書,早先給你說過,越有學問的人,說的東西越能讓普通人明白。”
“最典型的就是那句話,為人民服務,什麼道理都在裡麵了。文章的好壞,不在篇幅長短,分量的輕重,不在文字多寡,學術水平,與長短沒有直接關係。百姓看得懂的文章才是好文章。孫子,你得說人話。”
李樂默默點頭,將這些話記在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