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時前,小李廚子還在為袁家興那種在生存線上精準騰挪、目標明確的堅韌而心生敬意與唏噓。
而半小時後,坐在克裡克特教授那間堆滿書籍、光線被高聳書架切割得有些陰鬱的辦公室裡,李樂感覺自己像一塊被放在黏糊糊砧板上,等待被刮鱗去腮,開膛破肚的魚。
那種未來兩年半的時間裡,能否在這位老太太手下“存活”下來的憂慮又開始從汗毛孔裡“噗呲”“噗呲”地往外冒。
那位衣著永遠精致,銀發梳得紋絲不亂的老太太,正用她那特有的、仿佛能穿透紙張看見李樂大腦褶皺的犀利目光,掃視著李樂提交的關於文化相對論的文章。
修剪整齊的手指甲,像啄木鳥似的,一下下敲擊著李樂提交的那篇關於文化相對論的文章打印稿。
每一下敲擊,都像一顆小石子砸在李樂的心尖上,不怎麼透亮的辦公室裡愈發寂靜,隻有窗外偶爾傳來的車輛駛過濕滑路麵的聲音,以及老太太鼻腔裡偶爾發出的、意味不明的輕哼。
“李,”老太太抬起眼皮看向李樂,“想聽聽我的意見麼?”
“額,您說。”
“我是說,如果,我想要一份關於文化相對論思想流變的、結構工整的文獻綜述,我會去圖書館查閱《不列顛百科全書》的相關條目,或者任何一本有點兒人樣的人類學導論教材。它們會比你這篇東西更全麵,而且,至少不會在關鍵概念的定義上出現這種.....令人心理不適的模糊。”
李樂摳著腳指頭,試圖狡辯,或者說,試圖闡述一下自己文章中那幾個自覺頗有創見的連接點。
“您看,教授,我試圖將文化相對論的核心原則,與當下全球化背景下,那種看似普遍的價值在地化實踐所產生的張力進行對話,我認為這.....”
“你認為?”克裡克特嘴角一抽,“我讀到的是,你將格爾茨的地方性知識、薩林斯的並接結構還有幾位不知道哪裡長出來的後現代理論家的隻言片語,像玩拚圖一樣強行塞進一個預設的框架裡。”
“你這不叫創見,李,你這頂多算是在前人思想的倉庫裡,對語言順序進行了一次,嗯,缺乏想象力的重新排列組合,邏輯鏈條脆弱得像受了潮的餅乾,不僅黏黏糊糊,而且一摸一手油。”
李樂撓撓頭,磕磕絆絆地試圖維護自己的理論建構,“但是,關於普遍性與特殊性的辯證關係,我認為我的分析角度.....”
“哈,角度?”老太太肩膀一聳,微微前傾身體,“當你在使用辯證這個詞的時候,我希望你真正理解它所蘊含的矛盾、運動與轉化,而不是把它當作一個讓文章看起來更高深的裝飾性詞彙。”
“你這篇文章裡最大的矛盾,恐怕就是你的雄心勃勃與你目前駕馭能力之間的巨大鴻溝。”
小李廚子決定最後再“頑強”的抵抗一下,身子蛄蛹了兩下,帶著討好的笑容道,“教授,我...我認為我的創新點在於,試圖將文化相對論與跨國社群的文化適應過程聯係起來,分析移民如何在保持文化根性的同時,進行動態的邊界協商.....”
“哦?是嗎?”克裡克特眼睛一亮,像一隻發現了自投羅網的獵物的蜘蛛,嘴角一翹,笑道,“那麼請你告訴我,在第17頁你引用的那個關於南亞裔移民在英國的研究案例中,你的分析框架,除了給原有的文化衝突—適應模型披上了一件相對論的外衣,究竟提供了哪些新的、具有說服力的洞見?”
“我看更像是把辣椒醬擠進了咖啡裡,味道古怪,且於事無補。”
李樂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精心構築的論證在老太太的連番詰問下,確實顯得有點花拳繡腿,虛張聲勢。
隻能硬著頭皮說,“我會重新思考論證的邏輯和深度,教授。”
“你最好如此。”克裡克特將稿子往前一推,拿起一支紅筆,她拿起一支紅筆,開始在頁邊空白處飛快地寫下批注,筆尖劃破紙麵的聲音在安靜的辦公室裡格外刺耳。
“這裡,論證空洞。這裡,案例與理論脫節。這裡,結論武斷得令人發笑.....範圍性的修改建議我已經寫在頁邊了。”
“三天,李,我給你三天時間,重寫。不是修修補補,是重寫。我希望下次看到的,是一篇能證明你確實在se攻讀博士學位的文章,而不是某篇本科生白日做夢的加長版。”
李樂看著那瞬間被紅色墨水覆蓋的稿紙,仿佛聽到了自己接下來七十二小時睡眠時間的哀嚎。
“明,明白了,教授。”
批改完論文,克裡克特把老花鏡推到了腦門上,揉了揉鼻梁,語氣稍微緩和了那麼一丟丟,“好了,說說你那個有效率的取巧的田野項目吧。倫這幾天有什麼進展和發現?希望不隻是些浮光掠影的派對見聞。”
李樂深吸一口氣,收拾心情,儘量清晰地將這幾天參與學聯聚會、觀察到的消費符號、話題分層、內部權力結構,特彆是抽獎環節那種微妙的“非隨機性”,以及今天偶遇袁家興所了解到的、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留學生存狀態,嘚吧嘚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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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裡克特教授安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轉動著那支紅筆。等李樂說完,她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幾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