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良久，抬頭看向屋頂的一角，那是前兩年他親手修補的瓦片。風吹雨打這麼久，竟還是結實得很。他忽然想起一句老話——“院子越老，門檻越高。”這老院雖舊，住的人可不能老被外頭的渾水浸得亂了陣腳。
而這渾水，怕是才剛剛開始湧進來……
雨，一直下到了傍晚，才終於停了。
四合院的磚縫被雨水灌得發黑，屋簷滴水如線，低垂在灰瓦下，一副積蓄已久卻不肯乾淨的模樣。濕漉漉的空氣中混雜著飯菜的香氣與煤灰的味道，昭示著這老院子依舊在煙火中喘息。趙愛民坐在屋裡，聽著隔壁的賈張氏嘟囔不停，臉上卻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牛肉乾，她就藏在那個破舊的皮箱夾層裡，以為誰都不知道。”他心裡暗暗琢磨，眼神卻落在牆角那個半舊的搪瓷缸子上，缸口有個細微的缺口，是賈張氏家去年借他盛醬油時磕出來的。
趙愛民不是個貪嘴的人，可他心裡有氣，氣那賈張氏仗著自己年紀大、嘴巴毒，在院裡橫行霸道，見誰欺負誰，誰要敢頂一句嘴，她就能追著罵三天三夜，甩盆砸碗都不帶含糊的。而她最得意的，是那點自己從她親戚——確切說是某個當屠夫的遠房侄子那兒拿來的牛肉乾，一斤多，切得小小塊，用紅紙包著，整整齊齊地塞在那個她認為天衣無縫的地方。
她沒事就嚷嚷：“這牛肉乾啊，外麵可買不著，真材實料，醃了三天三夜，風乾又曬過的，能嚼出骨頭香。”每次說這話，她眼睛就亮了，臉上皺紋都舒展得像打開了的油紙包。
可趙愛民清楚得很，那牛肉乾她連親孫子都不舍得給碰一下，藏得死死的，連她自己都不輕易拿出來吃。前兩天趙愛民經過她門前，見她鬼鬼祟祟蹲在地上翻那個破皮箱，那賊兮兮的神色，早被他瞧了個一清二楚。
今兒黃昏，他趁著賈張氏出門去後院汲水，便悄悄踱進她屋裡。
屋內一股老陳味混著樟腦丸子的刺鼻氣息撲麵而來。他腳步輕得像貓，一路摸到那口被破布蒙著的皮箱，輕輕揭開布頭，小心地翻起上層那些打著補丁的舊衣物。
果不其然，夾層中間鼓起的一處被紙包封著。他輕巧地挑開那層紅紙，露出裡頭碼得齊整的小牛肉塊兒，紅中帶褐，油光微現，鹹香隱隱溢出。趙愛民瞄了一眼窗外，確認賈張氏還沒轉回來，迅速取出一小包牛肉乾，動作利索地掏出隨身帶的手帕包住，隨後重新蓋好紙包和舊衣，再把布頭一層不落地蓋回原樣。
走出屋時，他連腳步聲都不帶一點回響，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回到自個屋裡，他將手帕放在抽屜夾層裡，嘴角露出一抹得逞的笑。
“嘴巴硬，手更硬，看你以後還拿啥炫耀。”趙愛民點了一根煙，心中痛快得緊。他不是為了吃，而是為了出口氣。賈張氏欺人太甚，老天看著都不忍，他趙愛民不信邪，也不是怕事的人。
次日清晨，天剛微亮，院子裡又響起熟悉而高亢的罵聲。
“我的牛肉乾！我的風乾醃牛肉！不見了！誰乾的？天殺的，家賊難防啊！”
賈張氏聲音如同銅鑼炸響，把院子裡的人吵得紛紛探頭探腦。趙愛民披著件單衣，站在門口，揉著惺忪的睡眼，像是被吵醒一般。
“咋了大媽？丟東西啦？”他裝作不知情地問。
賈張氏紅著眼眶，頭發亂蓬蓬的，披著件半乾的灰毛衫，整個人看起來像隻炸毛的老貓。她瞪著趙愛民，怒氣衝衝地喊：“丟了！我醃了三天的牛肉乾，一整包都沒了！我藏得死死的，就在皮箱夾層裡，誰都不知道，偏偏就沒了！”
趙愛民故作驚訝，眉毛一挑：“哎喲，那可真是奇了怪了，您平時不是說那地方連耗子都找不著嗎？要不……您再仔細翻翻，說不定是拿出來忘記放回去了？”
“我能不記得？！”賈張氏眼珠子都快掉出來，“我昨兒才摸了一塊出來吃，今早想拿點泡麵，就……就沒了！整整少了一大把！”
她聲音嘶啞，喉嚨像被砂紙刮過一樣難聽。趙愛民心裡忍著笑，臉上卻一片正經：“哎呀，這可麻煩了，要是真讓人摸進屋偷了，不光您家，以後我們家也得防著了……”
“防什麼？你說得輕巧！”賈張氏怒氣騰騰地環視四周，眼神像篩子一樣從每家窗前掃過，忽然盯向趙愛民，語氣陡然一變：“你昨兒是不是在我門口轉悠過？”
趙愛民笑了，抬起手指刮了刮下巴：“轉悠過怎麼了？昨天下雨，我看到您那水缸邊滑，怕您摔了，才走過去看看。難不成我還能化身牛肉乾賊？”
他這話一出，周圍幾戶人家立刻忍不住笑出聲。東廂房的老馮嘿嘿地補上一句：“趙哥是有手藝的人，家裡啥不香，能饞您那乾巴巴的牛肉？”
賈張氏氣得差點倒仰，一口氣沒上來，連咳了兩聲，揮著帕子罵道：“你們一個個都有嫌疑！有賊心不打緊，彆以為我看不出來！”
趙愛民卻從容不迫地靠在門框上，望著她那張憤怒扭曲的臉，心裡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您要是真覺得誰偷了，儘管報官去，我們這些老鄰居都奉陪到底。”他微微一笑，語氣中帶著些譏諷，“不過我勸您先找找，彆哪天又在鍋底找著了。”
“你——你們都串通好了！”賈張氏指著他，手指直抖，可卻怎麼也說不出一句實打實的指控。
趙愛民緩緩轉身，回了屋，把門一關，仿佛外頭的腥風血雨與他無關。屋內，那包牛肉乾就安靜地躺在抽屜裡，一絲香氣悄悄溢出，隨風纏繞進四合院厚重的空氣中，成了無人知曉的隱秘勝利。
院子裡風漸起，老槐樹的葉子在風中簌簌作響，仿佛在為趙愛民的“妙手空空”吹著一曲低聲哨子。他斜倚在床邊，閉上眼睛，嘴角彎出一個輕輕的弧度。
這一戰，算是暫時贏了。
可他心裡清楚，這四合院裡的戲，從來就沒有真正的停場。